景响来时，天衍宗俨然乱成一团，巨大的画卷圈在天空上方，不断有人从中跳出，他不明白其中关窍，只当是某种特殊的法阵。

他秉持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将沿途所见的魔修都杀了个干净，让那些受伤的弟子先离开天衍宗。

如果连师兄都无法应对敌人，那么剩下的人就算赢了也不过是强者一个念头掐死的事，没必要留下来拼命。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是两个七长老在互打的时候。

结合天空中的画卷来看，两人中必然有一个是假的，可景响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区别，不管是灵力运行还是法宝运用都一般无二。

“小景你快来帮我，咱们两个联手，我不信弄不死这个冒牌货！”

景响沉默，似乎是七长老能说出来的话，也就说这个是真的？

“别过来，我不信打不死这个杂种，真以为和本尊一样就能赢了我？呸，做梦！”

景响刚挪动了半步的脚顿在原地，似乎后面这个更真一点。

景响左思右想，想清楚后向右边一撤步，对着两个长老拱手：“既然如此，弟子就不打扰了。”

说完就逆着人流往主峰飞去。

如果七长老能打过冒牌货这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打过，只能说时也命也，可惜可叹。

他不能分辨出真假，自然帮不了什么忙，如果帮错了，那将成为他的心魔，七长老的劫难就落在他身上，灵验在天雷中。

他赶到主峰的时候只觉得空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越往上活人越少，只有血流成河，一脚踩下去溅起黏腥的血花。

他抬起头，只觉得刺眼，脑中发涨，几乎一头栽倒在地。

他看不清合体期之间的战斗，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灵力是熟悉的，但具体是谁，他也说不清。

可能是师兄吧。

景响如此想，那师尊呢？

他捂着头思考着，感觉里面回荡着波纹，身体发软，几乎撑不住力气。

对了……藏书阁。

还有藏书阁。

景响一刻不停赶去藏书阁，不敢在主峰待下去，生怕葬送了自己的命。

藏书阁外没有太多血腥，只有两位老人悬空对坐，你一言我一句地辩经，身后是各自的徒众。

但两方长相一模一样，看上去就显得十分怪异。

景响的到来让两位老人停下了辩经，皆低头去看他，他不敢托大，恭敬行礼，询问到：“前辈可知我师尊在何处？”

两位老人并没有为难他，均指了同一条路就继续起来。

景响再一行礼，转身离开了。

藏经阁后有一座高塔，从外面看去并无特殊之处，但进去就会明白其特殊之处。

景响仰头看着一盏盏或明或灭的魂灯，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这里装载了天衍宗所有人的魂灯，只要还活着，魂灯就会亮起，往年他被罚禁闭时也来到这里看守魂灯，还记得当时宛如流转在群星之间，就连睡眠时也能隔着眼皮感受到摇曳跳跃的灯火。

可现在，竟空了大半。

也就是说，除了去升仙图的人，剩下的都赶赴而来，并命丧于此。

也有活着的，景响看到两个有些熟悉的名字，回想了一下，似乎是越锦进门时的两个好友。

倒是命大。

沿着冰冷的长廊走进去，尽头是一扇门，推开后是一个坐在中央的人。

“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景响快步走过去，半跪在掌门身侧，担忧地问道：“师尊怎么在这里，师兄呢？”

掌门双目微闭，淡淡说到：“乾帝封季霸道专横，欲要灭我天衍宗，师祖似乎早已死亡，应当是封季所为，为师无能，天衍宗万年根基将毁于一旦，于此……”

“等候。”

“等什么？”

景响没明白，追问了一句。

“师尊！”

门被嘭地一声打开，又来一个“景响”，塔内二人默然相对，先来的景响缓缓站起身，拔出悲风剑：“我以为我没有被画卷影响，没想到只比我晚来了一步。”

后来的“景响”冷笑：“这话应该我说吧，你竟比我早来。”

“悲风。”

悲风剑落手，两人欲要开战，掌门此刻却睁开眼，从指尖甩出两颗星子将距离他最近的景响绞杀。

冒牌的景响连句哀嚎都没发出，就化成一团飞灰，落于地面。

后来的景响被震撼到了，悲风剑也不知如何放，只觉得一境之差实力竟如此悬殊。

他咽了口唾沫，收起剑，半跪在掌门身侧：“师尊怎么认出来的？”

掌门仔细看着他，看得景响甚至有些不自在的时候，才终于开口：“他说他很了解你，其实不然，谁能比得过与你朝夕相处的我们呢……”

“他？他是谁？”景响问。

“魔修封季，唯一的渡劫期，大陆最强者。”

景响迷茫：“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么会认识我？”

掌门说：“齐百乐就是封季。”

景响身体一僵，脑子里不断回想过往自己与齐百乐的相处，一面觉得荒唐，一面觉得后怕。

可容不得他再细想，如今情况危急，他来找师尊是为了询问对策的，师兄对付不了的敌人，师尊可能也不行，自己就更不能了，师妹由寒袅袅护着，应当没什么生命危险。

他握住腰间的代掌门玉佩，垂眸想着什么，开口问：“师尊来此，是为了毁灭全宗门的魂灯？”

掌门说：“是，不过也是为了等你。”

“封季说，他攻打天衍宗是为了镇宗之宝，建木。”

“那就给他，让他停手，不能再杀下去了。”

掌门摇头：“你太单纯了。魔修的话怎么能信，我和你师兄怀疑他的目标是阴阳宝镜。”

说着，掌门将手平开，上面平放一块分不清材质的镜子，景响想凑过去看，被掌门挡住，反手打入景响身体里。

景响只觉得浑身经脉剧痛，似乎被强行撕裂出一块缺口，盛放下一块不知大小的洞口。

“这一个能扭转乾坤的仙宝、因果、苦物、劫难，万万不要让它落入他人手里，否则后患无穷。”

接着又掌门给他塞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葫芦。

“万灵粹液，最后一葫芦了，以后省着点用。”

景响颤抖着手接过，点头应了一声：“是。”

说完这一句，掌门才算露出一点轻松的感觉，看了看周围环绕的星星点点，说：“如今有三策：上策，战；中策，逃；下策，死。”

“那些被殃及的小修士们大多死去，长老们都在战斗，不过也撑不了多久了，而你要做的是带着剩下的人逃，躲起来，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要再出现了。”

“那你呢，师尊？”

“我要尝试突破渡劫期，希望能有些用处。”

掌门长叹一声，身体渐渐化为虚无，一阵风吹过，所有魂灯寂灭，塔内终归于黑暗。

高塔摇摇欲坠，景响缓缓站起身，手指还在控制不住地抽动，他在黑暗中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蒲团，静默良久，然后转身飞遁离开了这里。

他年少时不是如今这样子——仿佛平淡的湖水，看不出什么波澜，凡是和他接触的人都觉得他无趣的很——而是喜爱玩乐的，甚至因为有掌门和师兄在，所以比一般的孩子更肆无忌惮些。

天衍宗哪里有山有水有小楼有阡陌有漏洞有悬崖，他都一清二楚，所以他想要逃，就要向着最不引人注目的偏僻角落。

途中不忘给所有天衍宗弟子传送消息，大意是天衍宗遭难，大家躲起来，低调行事。

天衍宗不是没有仇家，毕竟万年根基，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如果现在弟子还要高调行事，免不了被人盯上，身死在某处。

说完，景响就把精力完全放在逃跑上。

他如今刚突破炼虚期修为，还没钻研明白自身要修炼的大道，但对付大多数修士还是十分轻易的。

可眼前的二十八人却是着实让他感到棘手。

景响扫了一眼，都是炼虚期修为。

他不禁感叹，竟是对自己下死手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出去。

“悲风。”

剑落手，景响气势陡然一增，剑招凌厉，剑气飞乱，叫人不敢随意靠近。

趁着这个空隙，景响撕开一道符箓消失在原地。

他的任务是逃跑，不是战斗，自然是怎么钻空子怎么来，能唬住一个是一个，拖延一时是一时。

二十八个人突然没了目标也不见惊慌，站在原地等待着什么，然后一齐飞向某处。

景响还没逃出来多久就发现自己又被人盯上了，皱眉又撕开一道符箓，可没过多久又被追上，仿佛狗皮膏药一般。

他明白，自己身上绝对有问题，看来不战是不可能逃了。

景响微微闭眼，磅礴的灵力以他为中心展开漩涡，脚下一朵青莲盛开，并在周围开放十二朵虚影，每人都身负一种神通以一对二，主身对战四人。

他头痛欲裂，仿佛要整个炸开，只能拔出青簪缓缓插入脑中，才勉强压下去。

还以为随着修为变高能让头疼轻点，没想到更加剧烈，看来以后也不会减弱了。

此战惨烈，景响丹药见底，对方也死了十几个人，可剩下的，他实在无能为力。

在他将绝望时，一声断喝让剩下十几人停下了手里动作。

景响后继无力，整个人眼前一花从空中坠落，被一个人拦腰抱起，扶着站在地上。

“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这么狼狈？”

是池上春的声音。

他声音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景响心头一哽，觉得被他救还不如不救，死前还得被人看笑话，于是更加绝望，想着不如直接昏死过去得了。

却听见余下的魔修皆沙哑着嗓音喊到：“少主。”

“扑通——”

景响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发现它还跳着，没有被这一句话吓死过去才放心把手放下，自己站定后就推开池上春，举着悲风剑问：“他们叫你什么？少主？”

他双臂酸痛，剑尖颤抖，血一滴滴落在地上，身上满是伤痕，透出大片血痕，但他仍稳站着，与池上春拉开距离。

他吃下一颗丹药，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只有景响自己知道，他已经把自己耗空了，但凡多打一下，就会发现他其实只是在强撑。

他愤怒于池上春与进攻天衍宗的魔修有勾结，更令他愤怒的是池上春沉默的样子，让他愈发觉得池上春这张脸可恨可憎。

“别逞强了，把剑放下，你不累吗。”池上春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纤长的手指轻描淡写地撇开悲风剑。

景响后退，心里计算着情况，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是绝路、死路，退无可退，站定，就这样看着池上春，思量自己的死亡。

他要辜负师尊和师兄的嘱托了，不光逃不出去，连两件宝物都要葬送……不如毁了，这样，也不会落在魔修手里。

池上春不知他心里的官司，见景响警惕，于是摆手让那十余人后退，自己靠近。

神奇的是，池上春只是个元婴期，但那些炼虚期大能却对他言听必从，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景响见情况有所转机，不禁停下手里的动作。

池上春似乎是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虽然看着整齐但难掩疲态，仔细闻似乎还能嗅出酒味。

“诶，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被他们追杀呢？”

景响冷道：“魔修大举进攻宗门，你会不知道？你的父亲没告诉你？”

他话中带刺，叫池上春听了皱眉：“他不是我的父亲，我只是被迫认下而已。我一直被关禁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逃出来的？”

“你送来的酒，我用残存的灵力画了阵法。”

“这里离后山远了去了。”

“传送阵随机的，凑巧罢了。”

“好一个凑巧。”

“你不信？”

“凭我们往年交情，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信你？”

“我刚刚救了你。”

“多谢，但我能应对。”

“嘴硬什么！”池上春上前一步，抓着他的手腕：“你的修为都掉到结丹期了，你还没有感觉到吗？”

景响没有说话，只是甩开他的手。

在阴阳宝镜存在他身体的那刻他就感受到了，浑身灵力以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被那个洞口吸进去，就在他遇到那二十八人时，他已经从炼虚期跌到化神期。

如果是全盛时期的他，别说一对二、一对四，就算是以一当十又何尝不可。

他可是升仙图第一，自负世间没有什么能阻拦他。

但他的修为已经掉到结丹期也是事实，且还在往下掉，他预感，他的身体早晚会变成凡人，往日苦修化为泡沫。

“你听我的，去三梅里，那里有个阵法……”

池上春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消下去，景响不信，他说再多也没用。

池上春上前一步，定定地看着景响，墨色的眼瞳此刻无比认真，他将两个人的距离再次拉进，拽着景响的袖子不让他躲。

“我知道你不信我。”

“我以前总不喜欢你，觉得你抢了我原本的位置，你和大师兄那么亲密，和亲人兄弟一样，凭什么我不行。”

“我从小就仰慕他，连启蒙时的功法都是剑，就是想有朝一日能让大师兄亲手教授我剑法，日后在世人眼里，只要提到大师兄就会想起我，我的名字能和他绑在一起。”

“但你的出现让我十几年的辛苦都付之东流，我从第一跌到第二，失去了和大师兄相处的机会，学不了剑，还有代掌门的位置，于是一直针对你，但每次都是我被罚禁闭，所以心里越来越不平衡。”

“后来是寒袅袅，二长老，齐百乐……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你呢，我想不明白……我像个丑角一样在你的生活里四处乱窜，我在乎的人渐渐偏心向你，我不明白，你到底哪里好？”

“你连升仙图都是第一，而我错过两次，我十四岁给自己取的道号至今都没有被人喊过，除了我自己根本没有人在乎！”

池上春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的手拽住景响的领子，反复攥住又松开，眼神复杂。

“我娘说，仙人是温和的、良善的，只有这样才能功德圆满，早日飞升，超脱世间痛苦。”

“天衍宗招收弟子那天我在山下遇见你，我觉得你一定能成为仙人，因为你和我娘讲的一模一样。”

“后来我发现，都是骗人的。”

“修仙界没有那么简单，暗杀、陷阱、黑吃黑……死亡就像影子一直跟随着我，不管到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可你还是没有变，数十年如一日，和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样。”

池上春将手缓缓上移，眼神迷惘，似乎透着景响的脸在回想什么事。

“我原来是嫉妒你的。”

“在这次被关禁闭的时候我才想明白。”

“原来大师兄是讨厌我的，你告诉我我才知道。”

“你不相信我要帮你，没关系，我原本也不是为了你。”

池上春笑，眼中泛着盈盈的光，欲落不落，仿佛花瓣凹处一滴露。

“我被关禁闭前，大师兄在主峰大殿里，可惜早走一步，没有见到……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他是不是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真失败啊……”

他爱俏，手指根根莹润白细，轻轻抚过景响的双眼时，景响只感觉被一块温润的玉试过，除了温度，什么也没留下。

“你说……如果我救了你，师兄会感谢我吗？会不会对我改观一点？”

景响：“……你疯了吧。”

“哈哈……”

“你笑什么？”

“你的修为都掉到筑基期了，还管我疯不疯，快去逃命吧。”

池上春唤出本命法器，九九八十一面旗子，环环围绕住景响，将他托起飞向远处。

景响站在边缘，问：“你早就知道齐百乐有问题，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池上春笑吟吟：“你怕死吗？我怕。”

“你把我放走了，你怎么办？”

“死呗，或者以另一种方式活着。管那么多干嘛，活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