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弓如满月，褚云来腰身一转，铁箭头指向开口之人，那人瑟缩了一下，他粲然一笑，将弓放下。

“何事？”

那人送了一口气，忙道：“仙人，这边是凡人的场区，修士的在那个山头上。”

褚云来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不远处的山头聚集了不少人，仙气飘飘的，手里都拿着小球，跃跃欲试地投到另一个山头顶部的酒盏上。

他转过头：“所以？”

那人笑得很尴尬，有些局促：“所以请仙人移步。这边的只是些俗物，恐怕入不得仙人法眼，那边的奖品应有尽有，甚至有上品法宝，肯定能让仙人尽兴……”

“可我偏偏只对俗物感兴趣。”褚云来挑眉，将他的话怼了回去。

褚云来筑基后身体抽条，身形高大了不少，再加上几个月的练习，只站在那里就让人喘不过气，阻拦的人不敢多言，只能将修士那边的负责人找了过来。

修士了解了一下，便抱拳，憨厚地问：“道友可是对这些俗物感兴趣？若是喜欢，在下拿个主意。”

褚云来看向他。

就见对方拿出一壶酒，芬香扑鼻，倒了一盏后对褚云来说：“道友饮下次酒就会变成凡人，射出一箭的时间刚好能恢复，若是道友敢，在下也不是不能为你破例一次。”

“若是不敢，在下就只能请道友离开了。”

对方将酒递到褚云来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褚云来嘴角一勾，接过酒盏，一口入喉，感觉到身体变得沉重，毫不犹豫，张弓射箭。

“嗖——”

命中靶心。

“好胆量！”憨厚修士夸赞了一声，又倒了一盏，“请！”

此酒醇香，刚入口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在口中品尝，就被喉咙急着吞下，瞬间滑到胃腔，又向四肢百骸传递热感。

褚云来的皮肤已经透出薄红，但他还是一口饮下，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五盏喝尽，箭无虚发。

褚云来已经有些晕了。

他揉着眉心，疏解胀痛，双眼微阖，再慢慢睁开，过程似乎有一天那么长，脑袋中思绪杂乱，瞬间便从城头想到城尾。

憨厚修士见他停下，道：“道友可是累了？要不要歇歇？”

褚云来长喘了一口气，将铜板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再来一把箭。”

箭拿了过来，褚云来继续。

“十发连中！”憨厚修士高贺，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恭喜道友，可以去挑东西了。”

褚云来双脚软绵绵的，像是走在云端，他扶着桌子，倾身在奖品中准确地挑出他想要的东西，对憨厚修士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憨厚修士显然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没有把酒的作用说全。

褚云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知道他回过神的时候，面前已经是景响皱着眉的脸了。

“你去喝酒了？”

褚云来从鼻腔中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把素白带子拿出来，问他：“我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景响无奈开口：“我又看不见……”

“那你戴上，好不好？”褚云来央求到。

景响同意了，于是转身，把眼上的长布解下，拿起他手里的戴上，转过身来。

“可以了吧。”

褚云来撇嘴，“什么语气，搞得好像你很不情愿一样……”

景响要被气笑了，但还是捧着他的脸，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这样呢？”

褚云来见着他的脸越来越近，呼吸都要缠绵在一起，脑中嗡鸣。

“我很喜欢，谢谢。”

景响很认真地说出了这句，本着逗他玩的心态，以为褚云来会嫌弃地说他假惺惺，没想到等了半天，却感觉眼皮被一点温热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感觉有些怪异，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有些心慌。

褚云来的声音含糊不清，在他耳边细若蚊蝇：“真好看……”

景响冷笑：“不是你骂我瞎子的时候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些话，师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像是掐到景响的软肋一般，他闻言，瞬间柔了话语：“我不生气了，你去背药箱吧，咱们回家。”

褚云来甩甩头，脑袋更加昏胀，但还是背上跟在景响身后离开。

此时离开算是早的了，很多有意思的事都要晚上才能见真章，但没办法，不是那么多人需要看病的，小伤小病都来得勤快，一帖药下就好了大半，大伤病一副药也治不好，他明日再来就是。

因为修仙者入住城池，这里被扩建了近一倍大，街道宽阔，但此刻依旧摩肩接踵的，好不容易挤到一处僻静地，却让景响感觉脸上生疼，似有呼呼剑风划过。

“……这边是鸿雪宫？”

一听旁边人应是，景响立马拽着褚云来去另一条街。

他可不愿意碰上这些人，万一红乱蹲在里面，他就要面对五条上品灵脉之主的复仇了。

褚云来被他拉着手，一前一后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头顶是展翅鲲鹏，双翼带着凡人翱翔在天际，铺下大片阴影，耳边是一句句慷慨激昂的叫好声，火光与水涟与墨白交错斑驳，他的眼睛却只能看到景响。

手心相触的部分渐渐冒出汗水，黏腻感让他有种眼前人随时会消失的错觉，仿佛将手伸在断水瀑下，以为托举了全部，实则手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

“这都吃出人命了，你陪得起么？！”

前面有骚乱。

景响和褚云来两个人都被迫停在原地。

景响走不动，干脆站在原地，拍了拍旁边人问原委，原来是灵食宗包了块地做灵食，但既然来了这里，就选了几样特殊食材专门开设给凡人食用。

其中就有种鱼的肉是没有灵力，只要不破坏中骨的灵髓，将其完整剃掉，导致灵力扩散，凡人吃了就不会有事，还能品尝到修仙界的美味。

虽然价格不便宜，但也有不少人愿意尝试。

可偏偏有条鱼的灵髓碎了一块，灵力扩散到鱼肉中，灵厨常年待在灵气充裕之地，没有及时发现，让凡人客人吃了下去。

现在那人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肚子高高隆起一块，仿佛活物一般在身体内缓缓蠕动，随时会爆体而亡。

不少人在吵架，多数是凡人在指责灵食宗的弟子，这些出来的弟子们面红耳赤地争辩，场面十分混乱，却没有人能解决问题。

仙医只会治疗修士，灵力一旦进入凡人身体，对方可能谁见爆炸，变成一滩血泥；凡医对灵力完全陌生，如果出现意外，这人直接爆了，甚至连自身安危都保护不了，何谈救人。

褚云来完全不理会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二人相牵的手，想起那些和尚说的话，袖中悄然探出一丝红线，偷偷缠在景响小指上。

“我有办法了！”

忽然，一个灵食宗的弟子拿着一颗丹药，高喊到。

瞬间一片安静，他旁边的弟子忙拉住他，面色焦急地摇了摇头，他安抚住对方，向前走了一步，说：“这是我的师尊在升仙台拍卖会上买下的清宁道人的回心丹，作用是驱散体内不属于自己的灵力，但凡人也能吃！”

现场顿时哗然，识得清宁道人的放下心，不识得的四处问，知道原委后也点点头，将信将疑。

景响苦笑，他总算知道，这庙会给他挖的坑在哪里了。

长春会会长为评门，就和天下书院有点关系。

算命先生知道金门会影响他的生意，但仍然这样做了，就是为了和他搭话，并把引到庙会上。

但这是个好人，完事后就离开了，提醒他里面是陷阱，叫他提高警惕。

景响摸了摸脸，他现在的皮相就是柳桓云给他伪装的，所以他并不意外天下书院的人能找到他。

因为天地人三道原理不同，想要解开，就相当于让一个人在不借助任何能力的情况下，将鸡鸭鹅相互变换，所以景响勘不破柳桓云的手段。

想要将此打破，只能杀了柳桓云。

但他没有这样做，一方面是当时实力不够，一方面柳凡歌还没成长起来，需要柳桓云护着。

所以他该逃还是逃，但如果来人追，他就杀。

他明知庙会有陷阱，但还是来了，就是想知道，柳桓云说的“时机到了”到底什么意思，整这么大阵仗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他来。

灵食宗的弟子把“清宁道人”四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景响就悟了。

柳桓云利用他的声望胁迫他插手“仙凡合一”之事，要用他第一个试刀。

可医者仁心，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他既然有能力救治，就不能不视而不见。

众人知道“清宁道人”的名声后，忙让站出来的弟子把丹药给地上的人喂下。

他咽了咽口水，蹲下。

灵食宗这些年一直没有新弟子，若是此次把庙会的机会搞砸，出了人命，被凡人抵触，他们恐怕就要面临失传的风险。

这是他唯一一颗丹药，如果喂给这个人，后面再出现这种情况，那些凡人就只能死了。

他掰开凡人的嘴，刚要把药塞进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死死握住，疼痛瞬间袭来，他手一松，丹药落入另一只手中，被碾个粉碎。

这一举动让不少人都惊愕，尤其是误食之人的家眷，以及旁边看着的灵食宗弟子。

“你干什么！”一人上前，狠狠揪住景响，怒目而视。

“唰——”

剑气凌冽，锋芒毕露。

银色的剑抵在这人的喉咙上，褚云来面色冰冷。

因景响骤然抽身，导致红线寸寸断裂，让他心情十分不爽，尤其是对闹出事端的灵食宗弟子们，恨不得一个个砍过去。

“放开。”

灵食宗实力不强，这名弟子脸一阵红一阵白，但还是缓缓松了手。

银剑入鞘，褚云来站在景响身后，哪里还有酒醉的模样。

景响不在意他的指责，也不在意众人对他的责怪，对拿出丹药的弟子说：“上一次升仙台的拍卖会上没有这枚丹药，你的师尊应当是在五十年前的升仙台买的吧？”

“是、是的。”

“五十年过去，药效早就变了，你给他吃下去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可……可是，这枚丹药花了好多灵石……”

景响脸色一冷：“死了人，再多的灵石都救不了你们宗门。”

接着，他蹲下身查看这人的状况，然后转过身，面对周围的人说：“各位刚刚也看清楚了，有医术在身的既然束手无策，丹药也失了药效，在下不才研究过一些，还望各位仙门道友和江湖朋友救急。”

声音随着灵力扩散出去，沉默了片刻后，陆续有几人回应。

“……灵药宗大弟子栖申愿意配合，只是不知道友要怎么做？”

“重炼回心丹。”景响转过头，“道友应该知道有哪些药，但请只拿这些来……”

他说了一些药名，并分量几何。

虽然对方双眼被遮住了，但栖申还是觉得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仿佛时常对自己叹息摇头的师尊一样，他压下心头的怪异，吩咐师弟师妹去准备。

景响转过头去叮嘱凡间医者去拿些药材，并敲定几分几两。

回心丹如果只给修士吃的话，只需要灵药就够了，但凡人吃的话还需要多添几味凡药，灵药宗定然是没有的。

仙医大多是从储物袋内取，凡医除了自己药箱内的基础药材外，剩下的只能去附近的药材店，掌柜的慷慨，挥手让他们拿。

炼制丹药的药材很快就备齐了。

景响拒绝了灵药宗的炼丹炉，对周围的人说：“这人的时间不多了，只有一次炼制丹药的机会，各位既然已经确定没有问题了，在下就开始了。”

说罢，他将葫芦塞打开，香气飘出，听到几个吞咽声也不在意，喝下后立刻掐诀，灵力扩散，将药材杂糅。

他从指尖挤出一滴血，与药材融合，片刻后，丹药成。

景响把药给人喂下，检查了一番后，确认没有什么意外，起身问灵食宗弟子：“你们没有准备这种情况发生后的应对措施吗？”

几人支支吾吾，“有的，只是……”

只是效果不好，吃下去的人都死了，所以就没敢用，只想着做东西的时候谨慎些就好了，没想到真出了问题，所以他们都慌了。

“只是什么？解决不了就不要拿出来给凡人吃，人命不是儿戏，如果不是诸位朋友愿意出手，只凭我在，这人也是死路一条！”景响斥责。

“你们长辈呢？干什么吃的？出了事只有弟子在外面解决？”

灵食宗弟子们瑟瑟发抖，都低着头，只有一人小声说：“除了掌门在皇宫，其他长老都战死了……这里只有我们，所有的灵食也是我们准备的……”

说完，一时沉默。

景响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口气堵在心口没地撒，半晌后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记住了吗？”

“什么……”他们茫然抬头，忽然有人反应过来，忙点头如捣蒜，“记住了记住了，回心丹的单方我都记下来了！”

景响这才点头，领着褚云来离开。

误食的凡人因为耽搁太久，单纯的回心丹难保其性命，加血只是为了多添两分活命的机会，等这丹方问世，灵食宗也能得喘息，至于后面如何，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

褚云来一直站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说，看着这场闹剧结束，嘴皮子动了几下，神情有些不屑，但很快恢复到酒醉的模样，靠在景响身上，乘着小舟离开了。

地上的人喂下丹药后，没多久就缓缓睁开眼。

“这里是仙界吗？”

他声音十分虚弱，音色缥缈，仿佛真的踏云而去了一般。

“仙界那么好，这里哪比得上？”

“没有没有，你还活着呢！”

“你现在感觉咋样，身上痛不痛啊？”

他从挤在他头顶的家人面前一一看过去，目光虚浮，目之所及还带着如同幼时下水后，满是酸胀的感觉。

不是仙界吗……

可他透过人头，透过高瓦，透过云层，看到天空如泼墨，月华似飞霰，五彩铺天，繁星点点，游龙翔凤，虎啸猿啼，仙音渺渺，驾雾腾云。

他看到自己的邻居一家老小趴在一只穷奇背脊上，大呼小叫，都能传到他耳中。

真是，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