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刘弃

丹狐国,方牙县,大鼎山村。

天色渐暗,薄雾弥漫,老树蟠虬,苔绿斜斑。

老农赶着牛车,趁着天还未暗时回村,迎面却见一个穿着白衣,背着药箱的年轻人蹒跚地走在山道上,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支撑住整个身体。

老农绕到他面前,才看见他双眼上蒙着一层布,显然,这是个瞎子。

“小哥儿,是去大鼎山村吗?”

年轻人抬头,唇角抿着一丝羞赦的笑容:“老伯是大鼎山村的人吗?我从西边逃难来到此地,想找个地方歇脚。”

“那老汉驮你上去啊,在车上坐着也方便。”

“多谢老伯了。”年轻人欣喜地感谢,把药箱卸下,坐到牛车上,把木棍放在膝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老农问他叫什么,几岁,哪里人,做什么的?年轻人没有隐瞒,抖落得一清二楚。

他叫罗栾秋,二十,跟随师傅四处行医,去年师傅去世,他独自行医至风国,边国战乱,四处逃难。

又问老农去做什么,怎么天黑了才赶回来?

老农重重地叹气:“这两年收成不好,村长组织人去山里挖东西,托老汉到县里卖,再换成米粮分给大家伙。”

“挖的什么,可是这儿特有的东西?”罗栾秋好奇地问。

“不是什么稀罕物,去县里也卖不了多少钱,勉强维持个温饱而已。”

老农警惕不愿说,罗栾秋笑笑,没有再提。

“老伯可知村里可有空闲的屋子,我准备在这里歇几天。”

“有倒是有,只是……”

老农有些犹豫,罗栾秋微笑着说:“有地方就行,我自己带了干粮,够吃几天的了。”

“唉,不是粮食的问题,”老农摇摇头,“村头就是,只是挨着刘木匠,不太干净。”

“怎么说?”

老农看着只露出半张侧脸的罗栾秋,终究有些不忍,和他讲了一遍。

“刘木匠这孩子天煞孤星,小时父母被官兵活活打死,他寄养在亲戚家的当晚,死了一个女孩,后来亲戚家灾祸不断,又把他赶出来。

“村里的老木匠看他可怜,收养了他,好歹是当过兵的,命硬,可惜过了五年也去世了,他自己继承了这份手艺,给村里人做木工。

“三十多岁的年纪,死了三个老婆,一个孩子也没有,现在年纪大了,脾气也古怪。那房子和他挨得近,没人愿招那晦气。”

罗栾秋听完,若有所思点点头:“多谢老伯告知,我明白了。”

“那……”

罗栾秋抱紧药箱,“马上要进村了,老伯在村头把我放下就行。”

老农没多说什么,缓缓将车停下。

“多谢老伯了。”

罗栾秋下了牛车,重洗背上药箱,杵着木棍摸索着走进了一间草房。

门刚一打开,苦涩的干草碎扑面而来,门上木屑簌簌,墙角的残瓦和房梁的蛛丝无一不在彰显着破败。

罗栾秋把药箱放下,转过身轻轻关上门。

吱嘎的车身很快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三三两两的脚步靠近牛车,人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远,最后被一声清脆的鸟啼掩盖。

里面确实很久没人住了,土腥气、潮湿墙壁、破洞的窗,以及隐约的血腥气。

他行医多年,对这种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他心跳加速,有些慌乱。

这里也许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迅速铺好草垫,罗栾秋掏出一块干粮,细嚼慢咽地吃起来,斯斯文文的,时不时喝一口葫芦中的水,方便自己吞咽。

粗糙的食物质感让他皱皱眉,如果师傅在这里,他们兴许会搭个火,煮一大锅软烂糊糊,喝进胃里能洗去一天的风尘,夜间也能睡个好觉。

可惜他只有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且先将就着吧。

他有些遗憾,坐在草垫上数自己带着的药材。

“风辛三钱、月丙一两、汞花一两二钱、雪思三钱……”声音不大,在空荡荡的草房里转了两个圈飞出了窗洞,传进刘弃的耳朵里。

他闭着打瞌睡的眼一睁,红血丝布满眼白,黑瞳仁浑浊,上下眼睑剧烈颤抖,夹挤着干涩的眼睛。

分明是受魇了。

就是不知做了什么梦,竟如从野兽爪牙下活命一般,眼底夹杂着恐惧与恨意。

罗栾秋睡得不是很安稳,寒风通过窗洞吹进草房,他蜷缩着脚,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等第二天清早,他收拾起来,换身衣服,拄着木棍出了草房。

清早有些寒露,顺着房顶的稻草滴在罗栾秋的后脖颈,他激灵一下,不自在地紧了紧衣裳。

他先去了木匠那里,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开,索性放弃,去村里其他人那。

正抱着木盆出门的大娘见着他眼生,叫住他。

罗栾秋抿唇一笑,走过去和大娘问好。

“老哥说来了个好看小哥儿,我还不信,想说他见过什么好看的人啊?可大娘今天见了你,就觉得他说得没错!生得这般白净,怎得跑这荒僻地方来了?”

大娘显然是个自来熟的,说了一大串,最后问起他的来由。罗栾秋如实告诉她,说自己逃难来的,在这休息两天。

“大娘可知道村口的刘木匠?我今早去敲门也没开,可是人不在?”

大娘:“嗐,那人就是古怪,估摸着还睡着没醒,你别理他就成。”

“诶。”

接下来路上遇到不少人,罗栾秋跟着大娘去了河边,已经有不少妇人带着孩子来浣洗衣裳,顺着洗洗摘来的野菜。

不少人都对罗栾秋感兴趣,一个劲地问他,还有小孩子跑过来扯他衣服。

他狼狈地倒在地上,母亲过来教训孩子,再问他有没有事。

罗栾秋摇摇头,摸索着把木棍再次握在自己手里,走到河边重新坐下。

有少女羞涩地蹲在他旁边,小声问他的名字,罗栾秋轻笑,把名字告诉他,然后少女就送给他一朵花,他再喊时,少女早就不知躲哪里去了。

罗栾秋把木棍放在旁边,把花握在手心,用手指轻轻抚摸花瓣,柔嫩的触感让他不自觉绽放出一个笑容。时有微风吹过,白衣少年的双眼系着白布,发丝用一根被打磨得光滑的木棍挽住,碎散的发飘过脸颊,随风飘舞。

河水缓缓流动,静谧的、平稳的,如同一位垂钓老者,垂目而坐。

冰冷的水花溅在他的脚上,伸手一捞,水从指缝间流走,一尾鱼跳出水面,水溅在他的脸上,他伸手一擦,淡淡的水腥气萦绕在鼻尖,还夹杂着苔藓的黏湿。

他有些冷了,准备回去,手一摸旁边却扑了个空。

他有些惊愕地转过身去,双手摸索仍是什么也没有摸到,木棍不翼而飞,他试着叫周围的人,却是没有回应,仿佛都走了,只有他独自面对着淙淙河水。

无奈,只好勉强站起身,如同刚学会走路的稚童一样,无比缓慢地走回去。

他路过一户人家,听到里面大人教训孩子,忍不住停下脚步。

“娘,我见瞎子哥哥长得好看,就拿回来了。”

“拿这个破棍子干什么!一天天的也不帮家里干点活,就知道玩!就只知道玩!”一边说,一遍还有抽打的声音传出来。

小孩哭泣声与大人责骂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听了心情烦躁。

罗栾秋摸到他们家门口,喊:“我的棍子不见了,请问看到了吗?”

大人的话突然停下来,走到门口,大声说:“什么棍子,我不知道!”然后房门“嘭”地一关,也不管他。

罗栾秋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恼,摇摇头,走回村头。

锯木的声音。

罗栾秋意识到是刘木匠,下意识地微笑,刚想开口问好,就听见一个沙哑的男声说:“木棍被人偷了?”

罗栾秋惊讶对方知道自己有个木棍,闻言点点头,挪腾着双腿,刚迈入门,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似乎在嘲笑他没用,但没多少什么,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有些莫名其妙,思及旁人对他的评价也就释然了。有些古怪很正常。

后来的几天,他鲜少出门,没有棍子,就在这个破草屋里待着,村民知道他在这住这,跑来看新鲜,小孩子推搡着贴着门偷偷往里面看。

从村民口中,他知道了些大鼎山村的情况。

大鼎山村旁边就是大鼎山,两边陡峭如悬崖,连最擅于攀爬的猴子也不在那里生活,只有稀稀疏疏的灌木生长着,山顶正中是巨大的湖,里面的鱼脂膏肥美,村民为了捕鱼,在悬崖峭壁上做了绳索,但除了最年轻力壮的人以外,其他人连半山腰都爬不上去。

旁边是连绵不绝的山峰,树木葱茂,罗栾秋想着,去那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代替木棍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怀抱里揣着干粮,独自一人上了山。

山里湿气重,多虫蛇,罗栾秋不敢往深里走,只在外围逛着,终于寻到一根还算不错的替代品,正往回走时,闻到一缕花香,不禁停住脚步。

他顺着花香走过去,抬手抚摸,触之冰凉,心中一喜,仔细地将根茎拔出清理干净,放在手心。

是难得一见的好药材,竟在此处遇见了,因祸得福,也算有收获。

“你一个人在这傻乐什么呢?”刘木匠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罗栾秋转过身,似乎被吓了一跳,半晌才缓缓开口:“寻到了好药材。刘木匠怎么在这?”

刘木匠不答反问:“你是大夫?”

罗栾秋点点头,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药材放在自己的怀里。

刘木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他的脸上,“你是大夫怎么不治自己眼睛,到现在还是个瞎子?不会是个半吊子吧?”

罗栾秋皱眉,对对方侮辱他医术的话感到不快:“你和没有关系,请你不要问了。”

刘木匠嗤笑,背着木头就往山下走,走过罗栾秋的时候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横脚一踢,把他刚寻来的木棍踢下山坡,看着因重心不稳而倒下去的罗栾秋大笑:“傲什么傲?呸,活该!”

说完,他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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