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过得最快的季节,徐进总感觉拿着线圈机低下头,做完一条胳膊,再抬头时,就已经到了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
他呵了口气,拉起衣领走进寿材店时,安明怀正好发来一条消息。
“进哥,天气预报说晚上要降温,你睡觉前记得换厚被子。”
徐进低头扫了一眼,又将手机装回口袋。
自从过完中秋安明怀走了后,就再没来过他店里,也没来过他家。
不过消息一直没停,最近这将近一个月时间,他都没看过天气预报,每天都是安明怀发消息来。
“进哥明天降温,你出门记得带外套。”
“进哥要下雨了,我忘了没带伞[哭哭]”
“我爸又下了圣旨,保姆阿姨看我看的更严了,救……命……”
他很少会回复,安明怀却像个自动播报的机器人,每天消息没断过。
看到徐进进门,老板热情地迎上来,“小兄弟你订的那两口棺材已经打好了,漆上的可漂亮,你来看看。”
徐进跟着老板的脚步走进后屋,他给大爷和大奶奶定的那两口棺材就放在正中间。
厚重的柏木棺材表层是一层黑漆,上面还要彩漆描了白鹤、玉带之类的图案。
老板指了下棺材说:“你看这漆漂不漂亮,都是好木料,保管老人满意。”
老板见惯了分离,送走了不知道多少人,对这事也不再忌讳,毕竟除了生,人这辈子最大的事就是死。
在他这里置办一副好棺材,将老人风风光光地送走,也算是他的功德圆满。
但徐进还看不开,前两天他回了一趟老家,给奶奶拉今年烧锅炉用的碳,顺路看望大爷。
比起中秋时,大爷精神更差了一些,一个人已经走不利索了,出来送他时拄着拐杖。
每次见面,徐进就感觉和大爷之间的缘分在倒计时,见过这一面,就又少一次。
眼前这两口棺材黑的渗人,明明用彩漆画满了寓意着“好兆头”的图案,却依然如同一个黑洞在吸收四周所有的热量。
总有一天,曾经用肩头扛起几家人生活的大爷,要被钉进这里。
徐进用力咬紧牙关,指尖几乎掐进掌心,才止住打颤的动作。
这个屋子为了避光避水存放棺材,窗户是用木板封死的,沉闷又阴森。
老板见他不说话,又掀开盖板喊他看:“你瞧,里外做工一样精细,保管没有不妥当的。”
徐进沉默着点了下头,半晌,才对老板说:“可以,麻烦你了。”
一开口,两人都怔住,徐进声音干哑得可怕,像粗糙的砂砾在咽喉处摩挲,仿佛能看到那带血的伤口。
老板没再多说话,拍拍徐进的肩膀,转身向外走去。
徐进便跟上,出去扫了收款码,将尾款付过去。一口棺材一万八,老板收到尾款也没笑,写了个收据递过来,问徐进:“小兄弟,你是自己找人来拉,还是我给你送过去?”
徐进看着手中薄薄的收据,这张纸仿佛就是通往生的彼岸的船票,重达千钧。
等了半天,他揉了把脸将收据折好装进口袋,“麻烦老板,帮我送一下吧。”
这会儿送货师傅正好在店里,徐进干脆坐上货车,跟着师傅一起走。
临出发前,徐进去隔壁小卖部买了几包烟,两个送货师傅一人两包。
估计是看他上道,师傅拆了烟递给他一根,“你这棺材买的好,前两年我老爹走的时候,也用的这个。”
徐进将副驾的玻璃窗摇下来,打开打火机给两人点烟,“那看来我没买错。”
师傅笑了下:“错不了。”
一路无话,等到大爷家时,大伯和大伯娘笑得格外灿烂,这种好棺材一副可不便宜。
毕竟老人停灵的时候,棺材谁来了都能看见,买的好了肉疼,买的不好被人骂不孝顺。
这下正好,徐进买了,而且谁看了都知道好,哪个亲戚来都挑不出错。
出乎意料的,大爷和大奶奶看到自己将来的棺材也都挺高兴,还让徐峰去把奶奶也叫了来,大奶奶带着儿媳妇孙媳妇很快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叫上两个送货师傅一起坐下。
“自己家里粗茶淡饭的,你们也别嫌弃,用顿便饭再走吧。”
置办好棺材,大爷心中挂念的事就又少了一件,大奶奶还笑着对奶奶说:“当年早早置办了,结果没放好,居然糟烂了。”
奶奶也问她:“寿衣我看你早早就收拾好了?”
大奶奶点头:“一过60就弄下了,前两天我翻出来看过,还好好的呢,你缝了没?”
奶奶摇头:“还没,说着要做,结果前一段时间身子不好,躺炕上懒得动,这下能动了,去集上看了几回,又没有合适的料子。”
徐进手中勺子没捏稳,当啷一声脆响,白瓷小勺就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徐进下意识去捡,尖利的豁口瞬间在他食指上划出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立即涌出来。
奶奶吓了一跳,连忙捏着他的手指要拉他去冲水。
大伯娘嘴里嘀咕着:“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套勺子又少一个……”,又在大奶奶的目光中讪讪闭嘴。
冰冷刺骨的冷水冲在指头上,能带走全身温度,让心脏也结冰。
奶奶洗净手,将伤口用力按住,直到不再流血,才慢慢松开。
“一个勺子,打了就打了,我明儿去集上买几个拿来就行,你慌什么,还疼不疼?”
这会儿在别人家,徐进不想显得太脆弱,听到奶奶的关心,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不疼。”
奶奶抬头摸摸他的脑袋,奶奶个子矮,徐进得低下头才能让她摸到。
“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别怕。”
“我知道。”徐进鼻子和眼眶酸成一片,他抽了下鼻子,“我知道奶奶,你别走太快,多陪我几年行吗。”
“行,奶奶不走。”奶奶也没忍住,抬手抹了下眼睛。
还是大奶奶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进娃还淌血吗?”
徐进哑声说:“已经不淌了。”
大奶奶仿佛没看到他俩泛红的眼眶,笑了下:“就快出来吃饭,再不来好菜都被吃没了。”
等吃完饭,奶奶站在大爷家的麦场前送他,徐进一直盯着后视镜,直到车子转过弯,镜子里再也看不到奶奶的身影,才慢慢将车玻璃摇起来。
到城里时天已经黑透了,徐进没再去店里,要师傅将他放在路口,自己走回家。
晚上躺床上睡得也不踏实,梦里一会儿是奶奶,一会儿是大爷和大奶奶,一会儿又是安明怀,他伸手一拽,又变成曾兰。
他平时睡觉很少做梦,今晚梦得烦扰,半夜就被惊醒。
他刚起身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就看到手机亮了。
“谁这么会挑时间?”
晚上睡觉时他的手机虽然不关机,但会调成静音模式,平时基本谁打电话都接不到,今晚能被他看到这通电话,真是巧得离谱。
看到屏幕上“安明怀”三个字,徐进下意识皱了下眉,这小子大半夜不睡觉怎么突然打电话,有急事?
刚接通,就听到安明怀虚弱又带着厚重鼻音的声音:“进哥,我好难受,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
徐进大脑“嗡”一声,全身血液瞬间涌上去,他赤着脚站在地上,感觉浑身冷得厉害。
“你在哪?伤到哪了?有没有出血?”徐进转身胡乱抓了件衣服穿上,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跑。
“没有受伤,肚子疼。”安明怀嘟囔着说,听起来难受得厉害。
大狗和咪咪被惊醒,跟着他跑到院子里,大狗急的也想上车,被徐进推开。
安明怀的家他只去过一次,路却熟,他心跳得厉害,一路飞驰,车灯划破凌晨宁静深邃的黑夜。
等到别墅门口,他刚抬手敲了一下门,就发现门是开的,里面没有开灯。
小别墅房间太多,徐进来不及一间间翻找,干脆打电话给安明怀:“你在哪一层?我来了。”
安明怀隔着电话昏昏沉沉的说:“在2楼,楼梯口这间。”
别墅里有电梯,徐进等不及去按,蹬蹬蹬跑上楼,拉开房门一看,摇摇欲坠的安明怀已经走到门口了。
他头上冒着虚汗,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色都失了血色,看到徐进的进来,还勉强笑了一下,“进哥。”
徐进一把搀扶住他,将他胳膊环在自己肩上,承担他的重量,焦急地问他:“你的身份证呢?”
“在口袋里。”安明怀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顺势将全身一半的重量安心地压在徐进肩上。
安明怀说话时,气息不断喷在徐进的脖子和耳朵上,热得灼人。
徐进顾不上躲,抬头摸了下安明怀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徐进一路半扶半抱将安明怀送上车,自己上车后先给他扣了安全带,就这么几步路,吹了点冷风,安明怀皮肤的温度更高了。
“难受就说,咱们现在去医院。”徐进用力踩下油门,眉头不自觉皱出一个川字。
安明怀昏昏沉沉躺在副驾上,眼睛一瞬不瞬看着近在咫尺的徐进,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十几分钟的路程,睡得做了个梦。
车开到医院,还没来得及进急诊,安明怀就被徐进扶着,在绿化带结结实实吐了一场。
进去后就是缴费、抽血、化验,好在急诊化验结果出的很快。
医生看完化验单后开了输液单,“饮食不干净引起的肠胃炎,先挂水消炎补液,免得脱水。”
徐进一手提着药,一手扶安明怀去输液室,刚转身,就听医生叮嘱道:
“他等会儿估计还会拉肚子,上厕所时家属注意一点,别碰到输液的手,小心滚针,有问题就按铃。”
徐进低声说了句“谢谢大夫”,扶着安明怀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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