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相望

对面的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喇叭声此起彼伏。

徐进却仿佛被隔进磨砂玻璃里,周围的喧嚣流水般褪去,只有眼前的人,清晰地刻印在视网膜上。

安明怀头发长长了许多,有点像他想象中的文艺青年,半落在肩头。

初夏正午的骄阳肆意落在他身上,被光照着,依然是徐进印象中,细皮嫩肉的模样。

好像是瘦了点,徐进眉头微微拧起,却又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想不起,当年的安明怀是什么样了。

他们之间间隔了四年的光阴,好像什么都变了,他却执拗地按了暂停键,自欺欺人的维持着旧模样。

他忘了起身,就这样蹲着,抬头望着安明怀。

他脑子里思绪纷飞,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

安明怀等不来答案,又神色古怪地问他:“你的老头子呢?”

徐进想不起什么老头,他向来喜欢胡说,张口就说:“死了呗,早就推南山去烧成一堆灰了。”

于是又是长久的缄默。

徐进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尖:“你回来了。”

说完却又愣住,这句话实在生疏,他们好像真的变成了陌生人,对彼此的近况和行踪一无所知。

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只剩下可有可无的客套“最近好吗?”“还好不怎么忙,有空吃饭”,然后擦肩而过,又消失在人海里。

安明怀不甘心自己四年耿耿于怀的问题,得到这么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但是这话问得伤人,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好在徐进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独自一人在国外时,他设想过很多重逢的画面。

有时是想着自己站在舞台上,被鲜花和掌声簇拥,低头看到徐进,要问问他,后不后悔四年前推开自己。

有时又幻想,自己能像小说里的龙傲天一样,在徐进遇到困难时,冷厉孤傲地从天而降,享受他激动崇拜的目光。

唯独没有想过,他们的重逢这么平淡,他就随便在一个六月末的中午,走到了纹身店前,正好徐进也在,正好问他“你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被时间打磨,已经足够坚强,听到这句话时,却还是红了眼眶。

他们面对面,一蹲一站,陌生到说不出亲密的话,却又不能像老朋友般寒暄。

接口忽然吹来一阵风,身后绿化带里的树叶便开始哗哗响,徐进背心胸口被大黑一爪子捞出来的窟窿,也开始随风晃动。

安明怀刚准备开口,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个小伙子推开门:“进哥,你们这是……?”

安明怀再也维持不住自己成熟稳重的形象,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当场哭出来,声音却已经带上浓重的鼻腔:“进哥,他是谁?”

他经常翻明珂和何雪亭的朋友圈,知道店里没有来新的纹身师。

那这个人亲亲热热叫着进哥,是什么意思!

徐进看到他眼眶发红时,心口便开始隐隐作痛,安明怀这么要哭不哭地一问,巨大的愧疚如同一柄巨锤,用力砸在他心上。

徐进站起来,一把握住安明怀的手腕,“是个闲人,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他往起一站,背心的上大洞就忽闪起来。

安明怀不愿意他被别人看到,偏偏门口还站了个碍事的人。

碍事的人听到徐进的话,一脸受伤:“进哥你好无情啊,我以为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超过友谊了。”

徐进本就烦他,听到他这句不分场合不看情况的话,差点一拳砸在他脸上。

当然,更多的可能是,他看到安明怀,感觉到了危机感,于是故意这么说的。

安明怀看他眼神往徐进身上瞥,气得用力走过去,故意撞在他肩膀上,把他撞开,拉着徐进往二楼走了。

徐进还在说:“我真不知道他叫啥,不信你问何雪亭,小何!你给说说这个没眼色的东西叫什么!”

何雪亭和明珂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嘴唇翕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刘泽楷还等着何雪亭帮忙昭示自己徐进追求者的身份,却半天没等来一句话,他看两人神色古怪,便摸着下巴问了句:“他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何雪亭梦游一般,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恍恍惚惚地开口:“原来出国的白月光真的会回来啊……”

楼上安明怀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从小休息室里翻找半天,结果愣是一件短袖都没找到。

他看看徐进露在外面的胸口,气得抬手将自己的短袖脱下来,“你穿这个。”

徐进的大脑此时根本不处理任何信息,安明怀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脱下背心又换上短袖,就看到安明怀穿上了他春季的薄衫,又嫌热挽起袖子。

徐进就这么呆呆站在原地,看安明怀将他弄乱了头发重新扎起来。

良久,伸出手莫了安明怀一下。

他的手掌贴在安明怀侧脸,安明怀便像以往每个日夜一样,在他掌心蹭了蹭。

不等徐进说话,安明怀眼眶又红了:“我想了你四年,你一点都不想我!我要是回来再迟一点,你是不是都有别人了……”

“没有。”徐进想告诉他,没有别人,每天都在想他。

结果安明怀听到他的答案,一眨眼,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我,当初就是你赶我走的,是你叫我出国,哪里还会等我,这几年你肯定换了十个八个,还说你喜欢年龄大的,楼底下那个年龄一点都不大,你就是骗我……”

徐进仿佛被他的眼泪烫伤,手指抽动几乎痉挛,“没有骗你,我在等你。”

“你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怎么可能等我?”安明怀抽噎着,哭得打嗝。

徐进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他,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要将安明怀揉碎一样,揉进自己身体。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只是在等你。”徐进声音干哑到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每说一个字,都扯的嗓子疼。

“真的吗?”安明怀吸吸鼻子,反手抱住徐进。

“真的。”徐进嗓子疼得厉害,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他。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安明怀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准备,却在看到门口的药瓶时,生出了一点微弱的期冀。

或许呢?

放手只是一瞬间的事,只要咬紧牙关,就可以看着安明怀走远。

此后漫长的思念,却是一场看不见终点站的漂泊。

他曾经无数个夜晚,在梦到安明怀后靠坐在床头吸烟。

烟雾缭绕的时候,他总会怀疑自己,觉得安明怀会回来,是不是只是他的妄念,实际安明怀已经忘了他,开启了一段新的旅程。

但是这种可能,他不敢多想,那些无法入睡的深夜,总要有点慰藉才能闭上眼睛。

不过这些都不用告诉安明怀。

他向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尤其剖析自己的内心,对他来说过于羞耻。

于是他便转移了话题:“你的头发长长了好多。”

安明怀闻言,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发:“刚出国的时候还挺短的,但是出去理发好贵,我手里钱不多,就和同学商量自己剪。”

“剪刀拿到手里的时候,忽然想起我之前帮你推头发的时候,问你要不要给我也剪剪,你说喜欢我头发长一点,就下不去手了,干脆将头发蓄起来,好看吗?”

徐进心口又被揪了一下,细密的疼痛如针扎一般:“你爸爸,打给你的生活费不够用吗?”

安明怀摇了下头:“他打了,但是我一次都没有用过。自从那年他说要断我的生活费,我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他一分钱。”

徐进想说他怎么会和父母闹成这样,却又觉得自己也是帮凶。

是他在安明怀最需要人陪的时候,狠着心将他推远了,让他一个人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如果他的爸妈是拿刀的人,那他就是帮忙按住安明怀,看他被刺了一刀又一刀鲜血淋漓遍体伤痕的人,他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安明怀却又蹭了下他:“我长头发好看吗?”

徐进知道他想问什么,仔细又认真地端详着他,视线从他的眉峰落下去,扫过鼻头与唇缝,落在他的下巴上:

“好看,真好看,我最喜欢了。”

安明怀这才满意地笑了下,捏捏他的掌心:“进哥,我困了,我想睡会儿。”

徐进想送他回家,或者回酒店,安明怀摇摇头:“我就睡在这里,你别走。”

于是他就在狭小的休息间里睡下了。

徐进站在门口看着他。

恍然觉得,好像是安明怀上课困了,跑来他这里补觉,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时光交错,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站在门口点了根烟,又想起在安明怀心里,他已经戒了,于是又偷偷将烟熄掉,做贼心虚一般,连烟灰缸一起丢进垃圾桶,试图毁尸灭迹。

安明怀睡得很沉,身上只胡乱盖了件徐进春天时留下的薄外套,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徐进慌乱到现在的心终于踏实下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认识到——安明怀回来了。

这会儿睡在他床上的人,不是一段念想,也不是一个梦,就是活生生的安明怀。

真的回来了。

他们在楼上岁月静好,楼下都快翻天了。

明珂与何雪亭互相询问对方八百次:“我刚才没看错吧?真的是安明怀吧?不是我的错觉吧?”

又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后,无声尖叫:“白月光回国的戏码,怎么就叫我赶上了!”

刘泽楷还在孜孜不倦地问她俩:“刚才那个人是谁。”

何雪亭对他微微一笑:“进哥等了四年的白月光,他唯一且经过认证的正宫娘娘。”

刘泽楷一愣:“什么?”

何雪亭给他一个唏嘘又怜悯的眼神:“意思是你没戏了小伙汁,以后不用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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