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任深看着温鑅执拗的眼神,突然冷笑:“你为何如此在意她的容貌?”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怕她醒来后丑了,配不上你温家的门楣?”

此言一出众人连哭声都渐弱了。

温鑅的目光温柔地落在阿姌的脸上。

“前辈说错了。”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她无论何种面貌,在我眼中都是无价之宝。”

他想起那日海棠花下她摸着脸上的伤疤暗自叹气的模样,眼里满是疼惜,“可我不愿她的脸成为她的心病,不愿她因为这个,连抬头看人的勇气都没有。”

任深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生死,但从未见过谁能用这样的目光看一个人。那目光里包含的,是一种超越了怜惜的珍重,仿佛要将所有的苦都替她尝过。

“她的每一分完整,都比我的命重要。”温鑅笑了,那笑容明明是苦的,却染上欣慰,“这一块皮肉,若能留在她脸上,便算是我这副躯体最大的欢喜了。”

众人看着温鑅解开衣衫,露出白净的胸膛,没人再敢说话,但一屋子的铁血男儿此刻都压抑不住眼红。温翎不忍再看,转身退到屋外,他看着外头的月亮,想着自己此生或是感悟不到这般的深情——明知是苦,也要一力承担。

比起爱人,他更爱自己。

“倔驴。”任深嘟囔一声,转身从药箱中取出一枚锃亮的弯刀。

“我先说好,这一刀下去,疼得能让人当场晕死过去。”

“无妨。”

寒光一闪,刀锋没入皮肉。温鑅浑身一僵,却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任深的刀法极其老辣,刀尖翘起,一整块皮肉应声剥离。

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一针一线地缝合伤口,将温鑅的皮肉移植到阿姌脸上。每一针都要精确到毫厘,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

温鑅的伤口虽已包扎,但剜肉剥皮的疼依旧让他额头布满冷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姌。

她皱着眉,像是陷入了一个遥远的梦境。

那根深埋在脑后的银针被拔出的瞬间,尘封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她看见北柔王庭的雪,那纯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映衬着母亲萘丽那双摄人心魄的灰蓝色眼瞳。

塔利户族的女子舞姿灵动如天外飞仙,裙袂翻飞间便轻易俘获了北柔王的深情厚爱。

记忆中,母亲教她和姐姐阿妍跳舞的场景依然鲜活,三个人的笑声如清脆的银铃,她总爱跟阿妍比舞,“阿姊阿姊,你看我跳得比你好.....”。

好景不常在。永嘉二年,大缙年轻的炽帝甫一登基,便要四处宣扬皇威,他亲率安平铁骑踏破北境千里冰封,战马的嘶鸣声震天动地,北柔王庭摇摇欲坠如风中残烛。

绝望中,父王想出以和亲换取大缙退兵的计策。王妃伊莎罕膝下的依明格台琪拒绝远嫁,这份沉重的使命便落在了阿妍肩上。

阿妍被王后收为嫡女,风光大嫁的那一日,母亲没有身份送嫁,抱着阿姌躲在芳菲苑的花园里落泪,突然一个浑身浴血的缙人翻墙而入。

萘丽向来心善,她将这个命悬一线的男人藏在了自己最隐秘的内室。那时的杨奇,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像极了蛰伏的毒蛇。可萘丽却毫无畏惧,日日为他换药。

转机发生在一个雪夜。宫中刺客突袭,杨奇本能地挺身而出,护住了抱着阿姌的萘丽。利刃划破他的手臂,战场上本是司空见惯的小事,萘丽却因此落了泪。那一刻,杨奇十多年纵横沙场的杀伐果断,在这个异族女子的温柔下土崩瓦解。

渐渐地,杨奇开始暗中教授年仅五岁的阿姌学习缙语和武功。每当阿姌那双天真的大眼睛望向他时,他心中的那个冷血密探,就悄然融化了一分。

小阿姌展现出惊人的武学天赋,他教授的招式没有花里胡哨,刀刀直指要害。

时而她又跟着杨奇一笔一划地写着歪歪扭扭的缙文,为未来可能的和亲命运做着准备。

“师父,你的字真丑。”小阿姌撅着嘴抱怨道。杨奇爽朗大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狡辩道,“师父一介武夫,会那绣花功夫作甚。”

可有次深夜她闹觉,非要母亲抱着去庭院坐秋千,却意外发现杨奇独自在烛光下练字,虎口已磨破渗血,也不曾停歇。

后来阿姌才知道,这个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的缙人,竟是令北柔闻风丧胆的安平五虎之一。当年仅率十人斥候队深入敌后,却在归营时遭遇埋伏,一路逃亡,没成想躲进了母亲的院中。

更令人唏嘘的是,这位字迹粗拙的教习,曾写下大量密报,详细记录着北柔的一举一动。

然而,随着阿妍远嫁,缙柔两国渐趋和睦,杨奇的密报逐渐稀少,最终停止。他看着小阿姌一天天长大,眼中的慈色也越发浓郁。

每次递出的密报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剜着他的良心。直到有一天,他将最后一封密报投入火中,看着纸张化为灰烬,才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从此,他不再是那个了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战士,而是阿姌的师父,是这对母女最坚实的隐刃。

所有的平静在永嘉五年那个血色黄昏轰然破碎。

母亲再度有孕,巫师预言此胎带有王气,必将光耀北柔。父王欣喜若狂,每日都来陪伴。就在这幸福时刻,一个宫人慌乱闯入,带来了噩耗:“妍妃殁了……”

死因含糊不清,却有骇人听闻的流言传入母亲耳中:“妖妃被勒死……”“一尸两命……”“死后怨魂不散,已害死三十七名待字闺中的女娘……”

噩耗惊动胎气,母亲卧床不起,阿姌被送往王妃处照看。一场蹊跷的落水事故后,她的眼睛变得诡异,每逢见血便泛起妖异的红光。更可怕的是,血腥味会激发她一种难以抑制的嗜杀冲动。

那年秋祭宫宴,母亲因病并未出席,新宰的羊肉勾起了她体内的暴戾,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却在众口铄金中做实了她意图弑父的罪名。巫师将她困在熊熊烈火中,口中念诵诅咒:“妖童临世,赤月映天;弑亲染血,国将不国!”

诅咒声中,阿姌和母亲腹中的骨肉又都成了不祥之物。

烈火几乎吞噬了年幼的她,幸得天降奇雨,她才没被活活烧死。

母亲在奔赴火场途中惨遭流产,后又不顾小产后孱弱的躯体跪在父王殿外求情,才换回了父王的一丝恻隐。

但王妃的杀意已决。

芳菲殿里,一批批杀手蜂拥而至,却被杨奇手中的长刀尽数斩杀。鲜血染红了偏殿,残肢断臂横陈遍地。八岁的阿姌虽然吓得不敢睁眼,却倔强地没有哭出一声。

可杨奇暴露于人前,芳菲殿中藏了个缙人模样的高手。

成为阿姌和母亲的最后一块催命符。

芳菲苑遭彻查,虽未查出任何密信残片。但父王暴怒,默认母亲与杨奇里应外合,背叛北柔,连她那刚夭折的孩子也成了和杨奇苟合的罪证。那些曾经对塔利户族美人嫉妒已久的后妃们,纷纷落井下石,指控她勾结敌国密探,意图颠覆王庭。

塔利户族一夜之间被清洗殆尽,并入托克山版图,世上从此再无灰蓝妖瞳。

与此同时,王后派出所有暗卫围攻芳菲苑三人。

突然四周传来一阵爆炸声。那是杨奇早已布置的后手。

“轰!”,火光冲天,北柔王被困,大批暗卫奔向主殿。

混乱之际,杨奇抱起阿姌,扶着萘丽夺门而出。火光映红了整个夜空,烟雾弥漫之中,无人能分清他们的去向。

殿外早有两匹快马等候,然而就在即将上马之际,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精准地贯穿了杨奇的心肺。他强忍剧痛,将二人托上马背。

他猛地一拍马屁股。那匹马瞬间狂奔而去。他转身横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合上宫门,挡住了追兵的去路。

阿姌那声“师父!”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了口,泪水夺眶而出。

鲜血不断从杨奇胸口涌出,他望着母女远去的方向,无声地张着嘴,“活下去......阿姌......”

逃至伊村后,高烧不退的阿姌神智几近崩溃,母亲不得不用塔利户族的秘术,以银针封住血穴,强迫她遗忘前尘,弃了依明格台姓氏,从此只作为阿姌平安的活着。

可命运从不会怜惜那些试图改写剧本的逃命者,它总以最无情的方式,将每个妄想挣脱的灵魂狠狠摔回那血色的舞台。

“阿娘……是我错了……我不该跳舞...”阿姌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说不出的痛楚。

烛火摇曳,温鑅猛地睁开眼,后背的伤口撕裂般疼痛,但他顾不得这些。

“师父……别离开我.....”她的睫毛剧烈颤动,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了某个可怕的梦魇,温鑅的心揪紧了。

这声呓语像一把利刃,刺穿了他的心。他从未听过阿姌喊他“师父”,想来竟是这般缘由。

温鑅猜测随着那根银针拔出,她恢复了记忆。

“来,把药……”张瑛端着药碗进来,却被温鑅拦住。

“我来。”他声音嘶哑,接过药碗。三天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亲自照料阿姌的一切。后背的伤口发炎,高烧不退,但他始终不肯让别人代替。

“侯爷,您这样下去……”

“我说了,我来。”温鑅的声音不容置疑。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阿姌的头,一口一口喂她喝药。有些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他立刻用袖子轻轻擦拭。这些日子,但凡有人想碰她,他都会露出近乎偏执的戒备。

“阿娘救我……”阿姌又开始挣扎,额头沁出冷汗。温鑅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冰凉。

“我在。”他低声说,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她的噩梦。她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回应他的温度。

“师父一起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他知不该在此时有别样的情绪,可听她唤着别人,温鑅的心仍狠狠地抽痛。

“我守着你。师父在。”他轻声说,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窗外的风雪渐大,但屋内的烛火依然温暖。

阿姌颦着的眉头逐渐舒展,温鑅长舒了口气,他知道,等她醒来,等她想起一切,他们之间必将面临新的风暴。但此刻,他只想守着她,守着这一刻须臾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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