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鑅手里摩挲着风耳刚送来的情报,眉头微蹙。桉良的南境人近日见了一伙人,身份不明,自郭尽的消息传出后,多数已撤出桉良。他的指尖在另一封信上停留许久,这封事关阿姌的身份——和他料想的不错,她才是妍妃的胞妹,北柔的王女。
温鑅给玉坤山连去了三道密文。一道借天霖的手传信给齐王,南境最近恐有动作,覃州边境不太平,提醒他提前做好防范。一道给了天霖,只提了阿姌二人平安无虞,好让陈守山等人安心。天霖迁移的速度还要加快,洵南加上郭尽这两笔账都会算在天霖头上。另一道是查北柔王女的所有教习身份名录。
临了又将第三封密信按下了,只去了两封。
那隐在夜色里的风耳接过密文,朝温鑅颔首,转眼又消失在了黑暗里。
温鑅揉了揉眉心,转身去内屋看阿姌。只见她呼吸绵长,已经睡下了。他不禁莞尔,走近伸手量了量她的额温,舒了口气——终于退烧了。
他动作很轻,却还是弄醒了她。她意识尚未清醒,突然抓住他将要抽离的手,声音软绵地喊着:“萧筠,对不起。”
他空出一只手轻轻拍着被子哄她:“无碍,好好睡。”
阿姌却像又陷入了噩梦,声音带了哭腔:“萧筠...你救救师父...”
温鑅一怔,心里染上一抹酸涩,此刻他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师父,不要丢下我们...”
那个人想必风姿卓绝,才能在她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温鑅抬眸看着她的睡颜,月色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像是上天倾尽所有的温柔,才雕琢出这样一个人儿。
这样想着,他忽然笑了。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她耀眼,而自己,不过是被生母和家族抛弃,翻云覆雨皆是为了成全别人人生的一则笑话。
而那雪夜里的动情和狂乱,或许不过是她思念故人时的迷失。
她那不俗的习武天份,是来自于另一个人的启蒙,连带着她看向自己时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疏离,想必都是因为自己不及那人万分之一。
罢了,即便她心里装着别人,那人也已经长眠于地下。若能让她安心,他愿意做那个守护的人。岁月漫长,若是有朝一日她遇到一个配得上她光芒的人,而自己,也会退回到应有的位置。
替人谋全,本就是他的宿命。
“睡吧。”他轻声哄着,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往事已矣,未来还长。”
烛火映在他疲惫的眉眼上,却照不进他落寞的心。
一夜无眠的不止他一个人。
云州西城。
燕澄站在城楼上,目光扫过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了,所有铁行的账目都完美无缺,每一笔出入都经得起查验,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三千斤精铁,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查到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亲随。
“回大人,”亲随递上一叠名册,“这是过去一个月内,所有在云州过夜的商队记录。按您的吩咐,已经按照货物种类分类......”
燕澄接过名册,目光如刀般锐利。
粮食商?药材商?木材商?重量对不上。
“我要每一支商队的具体路线。”他沉声道,“还有,这些商队是否每次都走同样的路线?”
见随从还立着,燕澄皱眉道,“还有何事?”
“近日城内出了许多生面孔,到处在打听芍药娘子的行踪。”
燕澄脱口便问,“其中可有个身量纤细,面带银色覆面的男子?”
随从摇了摇头。
燕澄思忖了片刻,想必温姌是性命无碍,温家才能知道芍药在云州,她二人姐妹情深,既不亲自过来,说明应是受了重伤,才派人过来打探情况,他沉声道,“就说这几天城内流民增多,恐有异动,安全起见,把那女人劝回老宅看着,迎宾楼太过扎眼,她整日在那窗上抛头露面,不出一日便能让这群人发觉。”
他眼光暗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笑,低声道,“正主还没来,怎能让这群小喽啰抢了头彩?”
第二天,一份详尽的路线图摆在案前。燕澄对照着每支商队的行进轨迹,忽然发现一个异常:大部分商队都会选择官道,但有几支商队却总是绕行小路,明明会增加三天行程。
“这几支商队是做什么买卖的?”
“都是从北境来的商人,说是专程来收购云州的药材。”
燕澄眼中寒光一闪:“把他们的过往记录,住在哪都给我查清楚。”
城内七十二家客栈,燕澄走遍六十家,终于在最后一批名册中发现了异常——所有北境来的商队,都偏好住在城西的几家偏僻客栈。
“这些客栈有何特别之处?”他站在一家名为“聚贤”的破旧客栈前,眉头微皱。
“回大人,”亲随翻开记录,“这几个客栈因位置偏僻,商客不多,每月必定有一支北境商队投宿,他们人多,一下子能包下大半个铺子,都说是收购药材的。”
掌柜惶恐地把人给迎了上去,推开那几个北境人常住的房间,燕澄立刻捕捉到一股异味:“这是......硫磺?”
寻着味道,他在后院找到了几个被废弃的木箱,箱壁上还残留着浓重的硫磺味。
“用硫磺掩盖铁器的气息,让人以为是装药材的。好一招瞒天过海。”
“查城门记录。”他突然道。
查出来的结果却是,这两个月所有报备药材的商队加起来不过二十辆马车,远远不足以应付那五百斤的量。说明,剩下的精铁还在城内?
“把消息放出去,说因精铁失窃,三日后云州封城,这些阴沟里的老鼠定会赶在封城前想方设法把东西运出城。”他下令,“同时盯住城门,但凡闻到硫磺味的商队,都给我仔细盘查。”
翌日清晨,燕澄亲自在场,远远见着几匹马,费力地拉着几个箱子。
“掀开检查。”他上前喝道。
为首的汉子面色一变:“大人,我等赶着送药......”
“我说,”燕澄目光如刀,“掀开检查。”
话音未落,那汉子突然暴起,手中钢刀寒光乍现。他一刀斩断马缰,翻身上马,直取城门。身后的同伙也纷纷弃车而逃。
“追!”燕澄刚喊出声,却见那群人左手一扬,撒出一把粉末。城门处顿时烟雾弥漫,等烟散去时,人已经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封城!”燕澄暴怒,“给我搜,但凡北境口音的,统统拿下!”
一场大搜捕开始了。
两天过去,刑场的血都没干过。连那刚投诚变节的州牧徐青山此刻也壮着胆子劝阻道,“燕都尉,大王刚降了这云州城便大开杀戒,恐民基不稳啊。”
“打!”他置若罔闻,冷眼看着眼前颤抖的老者。
“大人……”老者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小老儿真的只是来做生意的……”
“继续打!”
“我说……”老者突然咳出一口血,“我说...让我说什么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话音未落,人已经断气。
无辜的到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知情的却也都是硬骨头。
徐青山立于堂上,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一众稚童。他们衣衫褴褛,瑟瑟发抖,有的还在低声啜泣。
二百八十条人命,经过这场屠杀,就只剩下这些稚童了。
“总不能这些黄毛小儿也有拉精铁的力气吧?”徐青山故作轻蔑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怠慢。
燕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暴戾之气更甚往常。
“堂堂州牧,在眼皮子底下丢了五百斤精铁。”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往小了说是徐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致贼人这般猖獗。往大了说……”他突然提高了声调,“王上南伐在即,徐大人莫非是假意投诚,骨子里仍要做那狗缙的纯臣?”
这句话吓得徐青山当即伏身在地,露出谄媚的笑容:“都尉怎能如此污蔑下官,下官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哪有那心机和城府,不然也不会燕军还没到城下,下官就把城门打开欢迎了,下官已经递了生死状给大燕,哪里还有回头的机会。但这精铁之事,下官实在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刑场外围观的群众砸了。
“燕王的走狗”,一个臭鸡蛋砸在他脸上。
“贪生怕死的宵小”,几片烂叶子扔在他头上。
“不战而降的狗官”,唾沫星子都要把他淹没了。
他却像没事人一般,拿那身大缙的官袍擦了擦脸上的鸡蛋液,继续做小伏低,“云州降后,精铁冶管权当即被大燕收了回去,铁行的账目大人也核查过,无一错处,此事确实和下官无关啊。”
燕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他走上前一抬脚便把徐青山的乌纱帽给踹下了刑场,堂堂州牧衣冠不整披头散发,模样之惨是三千年吏史上也绝无仅有的。
他瞧着徐青山的样子着实好笑,哈哈大笑起来,一条腿踩在石阶上,指了指□□的空位,“既然徐大人不知情,那就请回吧。”
徐青山如蒙大赦,想也不想,双手并爬地钻了过去,捡起乌纱帽仓皇逃了。
众人都只会选择代价小的那个欺负,对着燕澄等人自是不敢动粗,嘴里嘟囔几句脏话,给了几个白眼,陆续也都散了。
燕澄叉着腰在刑场踱步,他的目光瞥过一个汉子的尸体,突然想起他临死前喊的那句诅咒,“狼终究会回来找你复仇的。”
他望着西边的群山,那是云州和北境的分界线,冷声道,“去把这群北境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我倒要看看,是狼狠还是人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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