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清明时节,雨后初霁,芨县主街的青石板仍蕴茵着一层水气,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柳条清香。

一乘藏青色小轿在石板路上行进,四平八稳。

江晚已经跟了两条街,走完这条石板路,大抵轿里的人就要到驿站换马车出城,不能再等了!

江晚快步急行,绕至轿前跪下。

“民女有冤呈上,还望郡守大人容秉。”江晚以额触地,双肩止不住地颤抖。

由于刚下完雨,主街上出摊的商贩不多,却也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看向这边,相互打听着。

半晌,轿里的人未有只言片语,江晚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那藏青色麻布轿门,一阵风吹落了旁边小贩的纸灯笼,却未吹起轿门的一角。

“素闻郡守大人有青天之名,您掌一郡之事,望大人体恤下情,为民女做主。”江晚再次叩首。

一只手自轿里伸出,随手一挥,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名青年男子,拽住江晚的胳膊,把她拉向一旁,强劲有力,不容江晚有半丝违抗。

青色小轿继续前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看着渐行渐远的影子,江晚心中绝望,连日来的求助无门让她心力交瘁,慢慢滑坐在地上,掩面低声啜泣起来。青年男子面露尴尬,松开了江晚的胳膊,也快步离开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江晚扶墙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调头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走进小巷冷不丁被人拉住,是芨县的刘主簿。

“你这丫头也太莽撞了些,听说竟当街拦了秦大人的轿撵喊冤,你不要命了。”刘主簿抬起手指狠狠的戳了下江晚的额头。

江晚抿嘴不语。

刘主簿长叹:“可是为了你阿兄的事?这些时日钱县令并未放弃寻找你阿兄。阿晚,你冒然越级喊冤,钱县令听闻很是不满。”

江晚说道:“刘伯伯,阿晚只是寻人心切,毫无冒犯之意。”求助未果,现下又得罪芨县的父母官,她很是不安。

刘主簿看向形容憔悴的江晚,怜其平时乖巧可爱,其兄江芦还是自己夫人的救命恩人,无奈跺跺脚又赶回县衙,走前叮嘱道:“你速速归家,不要再轻率而行了,钱县令那边自有我去斡旋。”

入夜,江晚屈膝坐在床头,久久不能入眠,她索性坐起来想想是否还有别的门路。

芨县不大,整个县城里有权势的人就那么几位,刘主簿敦厚亲善,早前在大哥的事上可谓不遗余力,可惜位卑言轻;县衙里的最大的官就是县令大人了,可已经月余了,大哥没有找到,泼到他身上的污名也没有洗刷掉。

好不容易知晓郡守大人今日从芨县过路,自己一番作为好像也没有任何用处。

思及此处,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大哥江芦是她唯一的亲人,已失踪月余,更是背上了盗窃的恶名,如今求助无门,而自己则毫无办法,江晚再度默然垂泪。

一声清响,一股混杂竹叶与水汽的陌生气息钻入鼻腔,有人闯入,陌生人!

江晚在枕头下摸索出火折子,呼地吹亮,抬眸,房间里赫然站着一名男子,她吓得尖叫一声,将火折子丢下,退缩至床角,房间复又归于黑暗。

“你是谁?”江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倒是警觉。”男子踱步至床前,捡起地上的火折子,顺手点亮旁边的烛台。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江晚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江晚再度问道。烛光下,江晚峨眉紧蹙,如花容颜已是煞白。

男子仍是不答,撩开衣袍,在床前的几凳上坐下,安之若素,随后以剑支地,双手交覆在剑柄上。

“你如何得知今日秦郡守会来芨县?”男子不答反问。

眼前的男子,身着一袭夜行黑衣,约莫与阿兄年岁相同,一双眼却凌厉非常,眼角处隐隐约约有一道疤痕,与阿兄的温文儒雅截然不同。

“说!”男子手中的剑也随之捶地。

江晚被这声响吓得又是一惊,然两眼仍是死死盯着男子,不发一言。

明明这女子胆小如鼠,双手紧紧抓着被褥,两肩微微颤抖,却仍是咬牙不答,宋青自负在刑讯上很是得心应手,但却没对付过这样十五六的年轻女子,对峙半晌,他只得从怀中掏出令牌。

“千机司办案,如实招来。”

听闻千机司三个字,江晚不禁讶然。

千机司是大昭朝立国之初由太宗皇帝设立的,掌管巡查缉捕,督查民情,监察百官之职,只设于每地郡城,何以到小小芨县办案了?

江晚联想到自己白日里的行为,心中暗自窃喜,莫不是今日郡守大人听闻自己所诉,碍于未明亮身份,日间未有应答,故夜间遣人而来,实为帮助自己的?

江晚问道:“是郡守大人派你来的吗?”

话音刚落,宋青长身而立,拔出长剑,剑影虚晃,直抵江晚颈间。

“说!”

江晚看到冰冷的剑刃扑面而来,想要后退,然身后是坚实的墙壁,已退无可退,只得紧闭双眼。

那一瞬,她想的是,死就死吧,反正找不到阿兄,自己也不用活了,独留在人间,又有何趣。

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江晚缓慢地睁开眼,眼前男子横眉直竖,盛怒的模样,让人害怕,让江晚想起隔壁家那个总是打娘子的酒鬼张生,想到若是待会儿也如张娘子一般被揍得鼻青脸肿,那得疼成什么样?

思及此处,江晚愈发伤心,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宋青满脑黑线,银剑回鞘,想到若是她哭个没完,引得左邻右舍来人便不好了,事急从权,索性便装装样子,先把话套出来再说:“小娘子莫哭,我乃千机司侍卫,确是秦大人派我前来,不知姑娘今日所言冤情为何?”

江晚果然止住啼哭,改为小声抽泣,千机司果然如传闻般没有好人,明明是来帮忙的为何还要凶巴巴地舞刀弄枪,若是道明缘由,自是知无不言。

江晚抬手抹泪,吸吸鼻子娓娓道来。

江晚的阿兄江芦是和春堂的坐堂大夫,上月初九傍晚时分,江芦见日头西下,便停诊归家。然刚进家门,一妇人寻至门前,道是家中夫人突染恶疾,请江大夫前去救治。

江芦一向仁心仁术,自是应下,知会江晚夜间自行用饭,不用等他,便又携起药箱随这妇人匆匆离去。

江晚在家中独自等到亥时,仍不见江芦回家,心中虽焦急异常,但此前也有几回江芦上门看诊,夜不归家的事,所看之人无不是恶疾缠身,不好医治的,想来此次的人应当也是如此,想到阿兄又救人一命,也是行了好事,江晚只得自行睡去。

直至第二日午时,仍不见阿兄回,江晚又寻至和春堂,掌柜道今日江芦并未上诊,还反问江芦未来坐堂为何不先遣人说一声致使今日空堂,江晚焦急万分顾不得应他,沿着芨县大大小小的街道找了一圈又一圈,仍是不见阿兄身影,又跑去求和春堂的掌柜,恳求他着人帮忙找寻阿兄,但和春堂的掌柜却以阿兄是从家中被人请走,道是阿兄自己的私诊,无论江晚如何相求都不肯帮忙。

江晚无法,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世上已无其他亲人,又求助于左邻右舍,幸而江晚与江芦平日与人为善,不与人争利,邻家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江芦都主动帮忙诊治,分文不取。

就这样江晚与几家人一道,又在芨县寻了整整三天,依然没有找到江芦,但各家自有各家的营生,一日不出工劳作,家中便一日无进项,六七天后,便独留江晚只身一人还在坚持寻找。

邻家李师傅安慰江晚,或许江芦是去哪里有急事,未来得及知照江晚,说不得过几日便自行回了。

可是江家自十年前便只剩江晚和江芦二人相依为命了,江芦在别处既无亲人又好友,更何况江芦此前从未这样让江晚担心过。

江晚每日惴惴不安,无心做事,日日在芨县的街道上游走,只盼将阿兄找到。

半月前偶然得知阿兄曾救过县衙里刘主簿的夫人,便寻到刘府,幸而刘主簿为人亲善,念及恩情,第二日便将江芦失踪的事报至县令大人钱永。

钱大人派出衙役寻找,江芦未寻到,但却查到了当日找阿兄问诊的妇人的身份,那妇人是芨县赵府的嬷嬷,查到赵府,便让钱永有几分为难了。

这赵府的老夫人,是当今太子的乳母,家境殷实,高门大院,俨然已是芨县的土皇帝,平日里赵府之人虽一贯仗势欺人,但也未犯什么祸乱芨县的大罪,钱永便睁只眼闭只眼。

可钱永是如何也不敢管到太子乳母的头上,但架不住江晚和刘主簿的苦苦哀求,且钱永自认到芨县后兢兢业业,吏治清明,以芨县父母官自居,这事既迎头遇上,少不得亲自到赵府上问询一番。

老夫人并未露面,是赵府管家招待的县令大人,只道当日是府中大夫人身体突感不适,找江大夫问诊,然江大夫问诊完,开完药方便由府中仆人送出门了,至于出了赵府大门,江大夫再去了哪里,自家并不得知。

赵府管家还言道,江芦问诊当日,府中丢失了几百两的银子和银票,金银器物若干,言中不乏江芦有偷盗之嫌。

钱永唯唯称诺,自是告走,又细细问了赵府门口的商贩,其中有两人忆起当日确有一年轻大夫提药箱酉时从赵府出来,往西走了。

江晚听了刘主簿的转述,不相信阿兄会有盗窃行为,自家虽清贫,但阿兄医术颇高,在芨县有小神医之名,所赚银两养两人足以,阿兄清风朗月,怎会偷盗?

从赵府出来,若是回家,应当是往东走,阿兄往西又是去往何处?江晚飞奔至赵府门口,一直西行,沿途并无异常之处,何况日前这条路,江晚早已走过不止一次,直至芨县的城门出现在眼前,江晚仍是想不出阿兄还会去哪里?

望着眼前的城门,江晚突然想到,难道阿兄出城了?

江晚又找到刘主簿,希望能帮忙查阅出城记录。然刘主簿亲自翻看了自江芦失踪当日至今的记录,并未找到江芦有过出城的记录。

线索至此又断了,江芦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与此同时,江芦偷盗赵府财物的谣言在芨县传遍,甚嚣尘上。江晚又急又气,自己的阿兄品行高洁,平日乐善好施,对县里穷苦人家问诊,总是只收一半诊金,何以就成了盗贼?

县令大人觉得自己已尽力,江芦是自行从赵府离开的,又有人证,他也无权再去责问赵府,便躲着不见江晚。

江晚心中焦急却也无法,敲了几次赵府大门,都被府中奴仆以长棍驱赶,连赵府管家的面都未见到,更遑论大夫人了。

江晚又忆起去年到县令府上为钱夫人试香时,无意中听到了钱氏夫妇交谈。

道是郡守大人秦如海母亲祖籍就是芨县,秦如海未入仕时与母亲相依为命,靠秦母与人浆洗或缝补衣物渡日。

秦母操持多年,由于用眼过度,几欲失明,所幸秦如海不负母亲的劳苦,一举高中。

然子欲养而亲不在,秦母在秦如海上任不久便去世了,秦如海本欲丁忧三年,上表陈情五次,均被陛下夺情,更是派肃清王亲自登门请秦如海出仕,礼贤下士,为此传就一段佳话。

多年来秦大人忠孝不改,每至清明,不论身在何处,必然会回芨县为母亲扫墓并守墓三日,如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

秦如海遵母亲遗愿未将其葬入秦家祖坟,而是葬于秦母老家芨县,秦家内部必有龃龉,此事原不为外人所知,秦如海的夫人与钱夫人原是闺中密友,故知道此事,而钱夫人将事情告知丈夫,则是想让丈夫趁秦如海在芨县的几日与上司拉近关系,今年年终政绩评个甲等,日后也好升迁。

江晚思及此事心中窃喜,秦如海在整个嘉南郡家喻户晓,素有青天之名,若是能得秦大人相助,说不定就能早日找到阿兄了,江晚丢开手中的事,在芨县墓地蹲了三四天,终于等到了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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