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一场大雨过后,天气放晴,城外半山腰上,雾气纷纷顺着山脊往上攀爬。潮气仍未散,山峦林木尤似墨色涂抹,由近及远,愈发浅淡了。
福安县今日无甚大事,一大早便有菜农挑担排队往城里赶,许是路上泥泞,石板路面留了些泥巴印子。随着日头偏移,打行的恶少年们就开始往花街钻,长街上乞丐也卷了铺盖沿户乞讨。
而兰青从东城门进来时已然到了傍晚,天边云霞堆积,最后被暮色吞没,黯淡一片。
人群里有人点了灯,暖蓬蓬的光亮随着人流若隐若现。
入城首要紧的事便是找到落脚点。
她抓紧自己的包裹,一路上东张西望,妄图找一间较为破败的客栈,省些盘缠。
此番出逃,自帝都至此,足以耗尽兰青这十几年的积蓄。
好不容易挑了一间叫她满意的客栈。
跨过门槛,就见里面一桌人捂着肚子,是实在忍不住了才纷纷往外跑,与她擦肩而过,身上一股油腥味儿。
门口不远处,一个少年在柜台后直起身子,借了些灯光,他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帘,将这门口的小郎君打量一番。
是个面皮干净、身段纤细的,瞧着便柔柔弱弱,不堪一击。
而兰青初来乍到,虽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肃然谨慎,一双眼瞪大,查探里头风声。
他看着就不像个好说话好糊弄的,兰青在心里偷想。
如此这般念头一出,那边就说话了。
“你这双眼睛生的不好,瞎看什么呢?”宁朝抬了抬下巴,坏笑,“怕我吃了你?”
兰青抿着嘴,腿不听使唤想要后退。此人像极了她在公子身边所看到的那些陪堂,他生就一副风流俊俏模样,浑身虽清简,可那从花楼里浸泡出来的浮浪是遮不住的,焉能不叫她害怕。
“打尖?住店?”宁朝熟练地翻开账本,笔尖沾墨,嘴里道,“客官说句话,免得在下误以为你是私逃出来的哪家小倌,届时我可是要报官的。”
私逃两个字戳中了兰青身上的痛处,她顿时甩了甩头,从包裹里掏出私造的路引。
宁朝随意去接,谁知这一抽还没能从她那只手里抽出来。
兰青见那少年冲她挑眉,手上用的力气便更大了。
“你就这般看看,不要得寸进尺。”她粗着嗓子,声音依旧很小。
宁朝啧了声,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腕子一抬,瞬时就把路引抢了过去。他大致一扫,便知道这个小矮子叫蓝宝玉,年十五,将去徽州看他的二伯叔,顺带着过继给二伯叔承其家业。
“从帝都过来了?好地方。”
他几笔写了个潦草名字,兰青倒看,觉得那简直就是鬼画符,墨迹未干便被少年合上账本。
他说:“八十文。”
这间客栈在外头看极破败,有好些年代感,门簪上挂的匾额书悦来二字,早已褪色,甚至有裂纹。里面点灯后看便更为破败,拢共没几个人,如此地方宁朝居然还要收她八十文。
见这白衣少年面不改色比了个数,笑着看她,似带嘲弄之色,兰青忍无可忍,一把夺回自己的路引。
纤细的手指擦过他的掌心,宁朝低头瞥了眼,随即轻咳了声,淡声道:“小兄弟如此瘦弱,一路想必走的不容易。这整个福安县你若是此刻出去,别的地方恐怕就没你晚间睡的地儿了。当真不想想?”
“整个福安县不止你一家客栈,总有良心客栈对得上我这良心客的眼。”
兰青斜眼瞪他的样子带着一股娇憨之气,可怎么瞧怎么不爽。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她背着包裹跨门槛,这夜里雨水又来的叫人猝不及防。
破空大雨猛地冲刷福安县上下,乌云滚滚,潮气湿气弥漫开来,几盏灯在外被雨打湿,摇摇晃晃终究熄了。
宁朝抚掌一笑:“大路朝天,好走不送。”
兰青白日便淋了一遭雨水,见状面色尤为难看,脚步跟灌了铅一样。
“居然下雨了!”
正犹豫间先头跑出去的几个客人纷纷跑了回来,个个浑身湿漉漉的,甩甩袖子,不住抱怨。
“地上水都积了浅浅一层,淹了鞋底,好好晒干的鞋子又得烘个一夜,诶。”
“宁老板等会还得劳烦您叫个伙计帮忙。”一旁穿着程子衣的瘦高男人拱手道,他生的五官端正,不过面容瘦削,五官轮廓较为深刻,乍一看有几许异邦特色。
宁朝撑着头,漫不经心嗯了声,视线却落在那个小矮子身上。
那人顺着宁朝的视线一道看去,见是个柔柔弱弱的小郎君,瞧着还倔,不由哈哈笑了几声,问道:
“这位小郎君今夜也是来咱们这儿住店的?倒是干干净净,像是个读书人。今年多少青春?”
兰青被他的大嗓门吓得思绪一齐收了回来,怔了怔,压低声音道:“十五了。我等雨停就出去。”
“不住店?这外头雨大,咱们几个去旱厕的功夫一回来便湿个透顶。小兄弟还是就住在这儿罢。宁老板若是给你登记了,别家也不敢在收你。”
兰青诧异的紧,不由反问:“为何?”
宁朝微微笑道:“不为何,只因我开的早。”
“咱们福安县,宁老板这悦来客栈开了有百年,可谓是祖业了。现在哪行哪业没个团头的?便是坊间旱厕都有出粪团头了,小郎君可莫要跟自己过不去,淋雨染风寒,如今天冷下来,千万注意身子。”
宁朝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叩上桌案,到底什么话也没说。
他跟那群人可没有任何比头。
明明灭灭的客栈门口水珠溅了进来,宁朝起身将门合上,抬眼望向长街尽头,一片黑暗。
而先头与兰青说话的男子很是感慨,把她上下瞧了瞧,对这小身板很是不信任。
兰青听他这么一说,脸一垮,想了又想,最终吸口气转身去付钱。
那双剪水眸看人时无情似有情,秋波暗含,宁朝轻挑着眉,收了她八十文后又取了二十文做押金。
“不是八十文么?”小矮子涨红脸,见他不找钱顿时就着急起来,伸出袖子的手腕细的他一折仿佛便能断。
“自然,不过小兄弟如此瘦弱,进门时为人谨慎而又不安。凭我多年看人的经验,你十有**是做了亏心事。这剩下的就做押金,若是你有仇家或是旁的要债人追来,损了我这里一毫就以此做补。”宁朝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明白么?蓝小郎君?”
兰青对上他幽深的眼眸,霎时仿佛被看出这一副伪装,愣了会脸冷了下来。
“你才做亏心事!”
宁朝收钱后不与她理论,只把钥匙丢给她,指了房间位置便又躺倒在柜台后的摇椅上。
他枕着手臂,在方寸大小的地方继续看那一卷未读完的传奇。
夜色渐深,其余的客人全部回房后整个大堂便只有宁朝身边的一盏灯了,而这一盏灯最后在一阵敲门声中灭了下去。
“回来了?正好,铲些炭火将那些人的衣裳鞋子烘烤烘烤。今儿你这伙计不在,倒叫我这老板忙活了好久,碰上一只小呆鹅,实在没趣。”少年拢了拢外衫,黑暗中面色冷淡,全然没了先前在人前的和善跟笑意。
宁朝吩咐完事情便摸黑上楼,洗漱沐浴,点了淡淡的熏香,放下帘帐。
夜色已深,雨声不休。
兰青在这座悦来客栈里怎么也睡不安稳,如今辗转反侧,雨声里思绪纷杂。
便是远离帝都,可公子似乎仍旧如影随形。
兰青知道公子想要她。
佛寺后的小树林里,那一个看似矜持的少年却将她压在了灌木丛中,令人头晕目眩的情.欲一股脑压在孱弱的身躯上。
她不知如何应对。
迷迷糊糊,心似在热汤里翻滚。
那时候兰青尚不知究竟为何,便吓得哭了出来,却被他舔去所有泪。
后来这样一件在她看来荒唐的事情竟使得大公子愈发的得寸进尺。
她再不逃,怕就要死了。
……
从小到大,兰青从没有今天这般勇敢下定主意,走这么远的路。
雨声淅淅沥沥,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眶不忍再想,喉咙已经发堵,这时候想必定是说不出话来。
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一扇小窗户,微微明的光亮透过薄薄的窗纸,花架子上绿萝垂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儿。
兰青心神不宁,再次翻了个身后忽地僵了下,她抬头看着房顶,侧耳倾听。
这一路上她格外警觉,知道公子的手段,当下穿着鞋,压抑着急促的呼吸,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定是派人来抓她了,兰青在黑暗里摸索着,手颤颤巍巍推开一扇没有锁的门。
吱吖——
那一刹雷鸣后白光一闪,亮如白昼,她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背抵着门,慢慢滑坐在地。
雷声轰鸣中隔壁窗户破开。
兰青心跳如擂,走不动,爬着要找一处躲避。
冥冥之中她像是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女扮男装的姑娘爬到床边上,正要往床底下钻,可白色纱帐被人从里掀开。
一只修长的手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得兰青仰起头,张嘴大口呼吸。
宁朝披襟散发,神色不明,口气却轻缓极了。
“哪里来的小耗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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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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