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源被赶出去,知道宁朝没安好心,但也无可奈何。
晚上的福安县夜市已开,东边的杨柳桥夜市最热闹,宝源不爱去凑,掉头去城西的槐花巷子。
槐花巷子里飘了一股脂粉味道,临着皎皎河,大晚上的有暗.娼站在一边树影里等客。往常他跟着宁朝也是这儿的熟人,于是才露个面就有几个老妓到他跟前卖.弄.风.姿。
宝源不怀好意地笑笑,捏了下王月娘的屁.股,道:“这些日子倒是让你们旷久了,今天殷勤。”
叫王月娘的女人上穿着石榴红轻.薄对襟袄儿,下着湖绿罗裙,梳了一窝丝杭州攒,斜插两根镀金的玫瑰簪子。人大抵三四十来岁,眼尾有细纹,今儿浓妆艳抹,一边往他后头看,一边掩嘴嬉嬉笑笑地问:“怎么没看到你家宁掌柜?”
“宁掌柜有主了,自然不会过来喝酒。不过你们这么大岁数,做他娘都绰绰有余,趁早歇了那个心思,多伺候几个男人也攒点养老钱。”
王月娘啐了他一口,佯怒道:“我肯认宁掌柜这个儿子他还不愿意呢,不过是好些天没看见了问问。”
“我猜你是看到俊俏郎君都要问问。”
宝源往里面走,几个年轻的在楼上调琵琶,里面乌烟瘴气的。他就瞅了眼,而边上影一闪,不妨脸就埋到了老.妓.胸.口上。
“呀呀呀,要死,有你这么占便宜的?”
宝源猛地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把人推开,钱丢给王月娘叫了桌好酒好菜。
他来这儿不.票,而是学着宁朝往日喝酒的样,可半天了只觉得来这种地方光喝酒不划算,总得叫几个女人助助兴才是,于是忍痛花了点钱把外头没人要的老妓喊进来。
宝源不怕人笑,所以来的几个比王月娘更老,劣质的脂粉扑在脸上,脸都跟假的一般。
“也不要你们伺候,说些新鲜事听听就行。讲笑话也可。”他斜躺在了罗汉床上,面前有酒,再远处几个老妓清了清嗓子,就依他吩咐,先说了几件鸡毛蒜皮小事。
宝源正不耐烦,那边话头就转到了叶家。
他原先是宁朝的家生子,宁府便是紧挨着叶府的,倒也有几分熟悉,就听下去。
“那叶少爷出门远游少说有五年了,最近回来叶夫人就忙着儿子的婚事。原本瞅好的是刘员外家的嫡女。”
“不对不对,好像是余举人家的小女儿。”
“你们糊涂了,分明是叶夫人亲姊妹家的女儿,论关系还是叶少爷的表妹,昨儿夜里头听说被赶出叶府。”
穿绿衣衫的老妓跪坐在桌子边上回忆:“我记得没差。”
……
是夜,月光惨白照进高高的门槛,义庄之前的地砖没洗干净,黑褐色血迹斑斑点点点缀其上,跟石头开花了一样。
看门老叟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声响,不过隔着一堵墙他懒得翻身查看。
往日里不是没有胆大的乞丐来义庄借宿。但长生屋里都是棺材,而棺材里装着无人认领的尸体,谁要这些呢?
长生屋中一排摆了四个棺材,里头只躺了一个死人。第一个棺材开被推开后就见盛放着的女人尸体已经僵硬至极,死状看不出痛苦来。
她穿着一身旧衣裳,染了血污,样子有几许狼狈。
而头上的网巾已松散,乌压压的发铺在身下,一张秀气而显精致的面容没有任何生气,任谁一瞧都知道这人死透了。
深夜造访的青年身形颀长,眼底微有青黑。看门老叟此时要在那定是要叫他一声叶少爷的。
这边叶止看了许久,手搭在棺材沿上慢慢收紧。
他面上看着没有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眸映着这具尸体的样子,喊了陈奚几声,而后道:
“你死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好没意思。”
抓着她那只手,叶止就坐在地上跟她说话。
俊眉修目的青年说着说着扯了扯嘴角笑起来,他笑起来时露了个酒窝,不过转瞬即逝,脸又冷下去。
因为无人回应,叶止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绞丝银镯子,给陈奚带上后指腹抚过她手腕那一处的割痕。
皮肉外翻,深的紧,周围的袖子全是血色,铁锈味儿也沾到他身上去了。
陈奚这是割腕自杀。
她今年不过二十五岁,算起来两个人已相识有十七年之久。她什么脾性叶止一清二楚,如今这了无生气的面容被月光浸没,他望着出了神。
恍惚中似透过这模糊而轻软的月光窥见了去岁梅岭上的情景。
大雪飘飞,是子夜时分,梅岭上江先生亲手所植的一大片白梅中偶有几株朱砂红色。隆冬烈风,枝干周围都有坚冰凝固,檐下的灯一照,紧合的花骨朵泛着玉色光泽。
陈奚衣衫单薄,出来时披了他的狐裘,毛茸茸的白领子簇拥着两颊,把那身冷淡冲去一二,露出一点柔软之感。
两个人深夜游园,且还冒着大雪,旁人若是知道了那定是要嘲笑他们的。
这本是叶止突发奇想,说给她听,隔着门陈奚把他骂了一顿,不过一盏茶功夫她也就推门而出了,搓手跺脚,面上冷的泛白,唇色淡淡。
叶止靠着门,把她上下一打量,忍不住笑:“你是要出去冻死好叫我愧疚。”
说着解下身上还带余温的狐裘给她,而自己将臂弯处挂着的裘衣再穿上,两个人并肩扎到风雪中。
叶止靠着陈奚,两人一言不发,走到梅林深处时陈奚道:“出来这么久,什么时候也会去一趟?”
“一个时辰都没有,急什么。”
陈奚望着他俊秀的侧脸,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娘来信了,要我回去成亲。”
叶止停住脚步,发冠碰到一旁探出来的枯瘦梅枝,刹那间细碎小雪飘到眉眼上。
“陈兄洁身自好,怎么会关心成亲不成亲呢?与旁的女子朝云暮雨,也不怕脏了自己。”
陈奚抿着唇,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雪,猝不及防被他抓住腕子。
冰凉的指尖贴着腕侧的肌肤,叶止冷眼看她,道:“更何况,你行么?”
陈奚神色不变,反问:“你说什么?”
他微微低下头,呼吸不断靠近,漆黑的瞳仁里清晰映着她此刻清冷精致的眉眼,一字一句道:“别装傻了,当个男人,你从来没有一点反应。日后成亲了,是要被戴绿帽子的。”
陈奚心里松了口气,知他还没有发现,便推开他渐要压上来的胸膛,笑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那声音低低,吹拂在耳边,叶止哼笑了声,鬼使神差地将她两只手都抓起来,盯着陈奚的嘴,轻声道:“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你在说胡话。”陈奚冷笑,“你父母俱在,没死。”
“回去了我们怎么办。”
“君子之交淡如水,各自好自为之。”她淡淡看着叶止,鸦青的眼睫微微扇动,薄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叫叶止心慢慢沉下去。
他察觉出了陈奚的不对劲。
“你今儿,是想要跟我划清界限?”叶止莞尔。
她不置可否。
“陈奚,你在做梦。”
对这样的态度他怒极而笑,思绪都难以控制,面对近在咫尺的人,叶止闭上眼,低头一口含住她的唇。倒是香软的,与她的冷淡有出入。
越深则能尝出一丝甜来。
他抱着怀里的人,愈加放肆。像是防川大堤破开了口子,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天寒地冻,而酝酿已久的情发酵得超出一般控制。
从心底弥漫上的燥意使得他手探到了裘衣里。
“嗯?你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听到她的低.喘,叶止抬眼看去,手搂着她的腰身直至叫她感受到自己的热意。
“你就像是雪捏的冰人,往日里不觉你会动.情。今儿想必是难.耐了。”
话音未落,一巴掌打在脸上。
被他桎梏在怀的陈奚一双眼里意味复杂,红肿的唇上水光顺着唇角往下。
就是这样。
叶止眼神晦沉,舔过她的嘴角,垂下眼帘,慢慢道:“你想不想要?”
陈奚背抵着梅树,见他意乱情迷,没有作声。
风雪已止,残月冷千山。
梅林里俱是一片冰清玉洁。
……
暮夏晚上,饭还没吃完兰青便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酒壶空了,而她杯中还有半杯留着。醇香的酒味弥漫在空气里,宁朝歪头看她这傻样,不觉一笑,手捏住她的鼻子捉弄她。
“好哥哥,我不喝了。”兰青嘟囔道。
宁朝把她灌醉后问了很多事情,不过在兰青的印象里似乎只有那个大公子宋诩。
“你不喝也罢,不过今儿还有隐瞒,改日再审。”他故意道。
小客栈里近日都无人,他把兰青送回房里,替她擦脸洗手,最后脱了她的绣鞋,盖上薄被。
而宝源回来时宁朝坐在客栈大堂提棍等他。
“出去喝花酒了?”
宝源发誓:“小的就是去槐花巷子喝酒听故事去了。”
“您是不知道,当初的叶大少爷居然是个断袖!”
宁朝笑问:“他断给你看了?”
宝源:“那倒没有。”
客栈门板重新合上,主仆两个一个跪地忏悔,一个冷言冷语,一来一往夜色更深了。
宁朝支着手,训完宝源才让人滚回去睡觉,自己则一个人去了外头。
宁氏资助的义庄在城西北,他正是往那个方向去。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纳兰容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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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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