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白昼漫长,屋里很快便恢复平静。
宁朝对着云影,恍惚中见着了幼年的时光。
那栋祖宅里,他爹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男人,日常守着客栈过活,三教九流人物,走马灯一般自眼前经过,回家后与他母亲算不上极恩爱,却是把相敬如宾做到了极点。
这样一个人丁寥落的家族,只有一个不学好的孩子在里藏来藏去独自玩耍,由此翻出了许多上岁数的古董。
宁家祖上应当是个工匠,在祠堂里偷翻族谱的少年一点一点从散发着霉味的书籍里查找蛛丝马迹,他身旁堆着破铜烂铁,没过顶的灰尘擦过金属光泽,族谱上的记载已经追溯到了一百年前,少年摸着下巴,只觉得愈发离谱。
少年用一年时间,将库房里的族谱翻了个遍,最后啧啧几声,就当读了一大摞演义。
没有想到,偏居一隅的宁家,祖上竟也会有国家柱石的匾额,再往前数,王侯将相竟也能零零总总从地里扒出几个。再看如今光景,年岁轻轻的少年长吁短叹,他可真是生不逢时。
宁朝不爱读书,正是在此之后的事。
不觉来到午间,刘嬷嬷过来查看屋里关着的那位是何情况,见门口坐着个大门神,慈爱道:“暮哥儿怎么干坐在这儿?前院里,莺儿燕儿可是盼着你多过去走动走动,白白在这儿,也不嫌闷。”
宁朝起身行礼,见她推门,先找了个由头避开了。
而聂月娘瞥见他落荒而逃的影子,冷哼了声。
刘嬷嬷此次过来,是为了告诉她湘王府里的变换,自她被宁朝掳走后,湘王先是到处找了一遍,耽搁至今,收回了一批人手,那份热度已不及她初时失踪的时候,想来再过一年半载,她聂月娘再如何妖.娆多姿,也不是殿下的心头好了。
“老鸡婆!你一张嘴惯会扯谎,就算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半点不会伤心。”
“姑娘好大口气,若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早早便叫人捆了你,咱们这儿每日人来人往,有你受的。一日不接客,一日没饭吃,哪还由得你放肆!这一地碎碗,迟早要你连本带利赔回来。”青丝染霜的老妇冷眼盯着她倔强的脸,嗓音极柔,但与宁朝说话时不同,直透着丝丝的阴冷感。
聂月娘还欲开口,偏头却是一个巴掌丢来。
“你……”
刘嬷嬷掸了掸袖子,淡声道:“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那几日暮哥儿盯着你,我不便出手,如今暮哥儿走了,落在我这手里,保管你乖乖听话,若再敢出言不逊,仔细你这一身皮。”
双目圆睁的女子捂着半边脸颊,脸上一阵红。
刘嬷嬷话说完了,踢出一片碎瓷,而后叫人将屋里收拾一番,仍旧使人将她捆住,嘴里悠悠道,赶明儿若敢作妖,打断腿脚。
聂月娘喘着气,紧咬着唇,恼怒之余,只觉得世间只对她一人不公。
这些老鸡婆、死男人,就没一个好的。那些锦堂贵胄,一个个的尽是衣冠禽兽。想到这里,她用头狠狠撞着墙壁,外面张休骂了一声。
宁朝在前院没听见刘嬷嬷说这里的事,日常闲坐着,白日里这贼窠子生意惨淡,偶尔有码头的渔夫苦工这边张望。尚在调.教中的姑娘素手拨弦,不知是不是因他在这里,那姑娘柔柔的嗓音都娇羞了。
宁朝原打定主意,待养好伤,便将聂月娘交给鹿府丞,而后自己便进京去寻兰青,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
身前一个紫衣姑娘好奇:“暮哥儿,怎么又叹气?”
绿衣姑娘亦是附和道:“光叹气可不好,只怕运气都跑了。”
宁朝摇了摇头,手上折了一支花枝,百无聊赖地逗着地上蚂蚁,莺儿燕儿就蹲在一旁,偷偷瞧他,窃窃私语。
少年耳朵尖,忽而捂着脸笑道:“好姐姐,快请住嘴罢。再这么揣测下去,只怕你们这儿又得多个乌龟王八了。”
“你……那后院关着的女人,当真是你的宝贝命根子?”莺儿掩嘴问道。
那夜宁朝叩门,是燕儿开的门。
夜雨中,穿着玄色衣袍的少年身材修长,雨水打湿了面庞,一双眼眸疏朗,肩上扛着的女子昏迷不醒被他牢牢扣紧腰身,他匆匆进了门,燕儿看着他那稀罕样子,便私下觉得宁朝与他带回来的女子关系不凡。
她再一瞎想,观宁朝平日行径,愈发觉得自己猜对了不说七八分,那五六分该是准的。不如好好一个男人,白.嫖都不愿意,干守着一个娇.媚女子,每日任劳任怨送饭挨骂,这不是脑子抽了还是怎地?
“定然是啦,我前儿听了个茶馆里说书人讲的故事,便有暮哥儿这般。女子贞烈不甘心,便丢到窑子里,等看遍那些腌臜男人,心里焰火熄了,再带回去。保准是个贤妻良母。”
“你日后还要去哪里?那姑娘要是真心愿意跟着你,日后是不是还要成亲?”
宁朝举起手,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脸上臊得慌,嘴里道:“话不能乱说。”
若是月娘真是他妹妹,他断不能昧良心。
只是若把她带到鹿府丞那处,湘王殿下弃了往昔男女情.爱,月娘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
兰青跟月娘,宁朝每每想起,一面暗自唾弃自己是禽.兽,一面又暗自庆幸。
照兰青与宋诩的说法,兰青自幼便未来过南方,那腰上有胎记的,真真是他亲妹妹的,十有**是月娘。
他喜欢兰青,那么这一事也不算乱了论理了,只是往后去往京城,究竟如何放掉月娘,还要好好做一番谋划。
宁朝嘴上与两个人说说笑笑,心里已然冒出诸多点子。
——
小宋府。
宋诩这日下值从衙门回来,想到先前上宪问的话,觉得他那个便宜祖父倒是留了好一手。
宋诩至今都未被写入宋家的族谱之中,宋景和在明面上并不承认他这个便宜孙子,祖孙怎么都看不对眼,索性不来往。只是两人容貌上的几分相似,外人也能看出一二。
他那个便宜爹死了,宋诩并未丁忧,虽说被人参了一本,但参本在通政司挂了号,凑巧被内阁次辅瞧见,因是他的门生,便先拦了下来。
朝堂上今日无风无浪,一身常服的青年停在路口,从胡同里走出个读书人,两人遥相一望,宋诩笑了笑。
那一头是叶止。
如今就住在这边一栋宅子里,平时深居简出。
叶止躬身作揖,带着长随苦杏去城门口接人去了。
这一日傍晚,轩车下坠,雾隐千山,守门的两个小厮正玩着,不妨一个婢女在门口徘徊。
叶止将宝源带回去,给蚕宝指了这里。
风尘仆仆赶来此地的小丫鬟口音浓重,徘徊半晌,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询问。
自兰青失踪后,她跟宝源就留在那处客栈里等着,若非叶止寄来信,两人怕都是要生根了。如今得知兰青在此地,蚕宝巴巴地就过来了,心里却十分地忐忑不安。
看门的门子知道她是来找太太的,先让她等了会儿,不多时,门便开了,望着门里跑出来的女子,蚕宝愣了一下。
“小姐?”
兰青匆匆赶出来,将正在吃饭的宋诩都撂下了,两个人许久不见,蚕宝都瘦了,面上的婴儿肥没了,人又长大一点,只是声音不改,叫她格外熟悉。
她摸了摸蚕宝的脑袋,喜的不知说什么好,拉着小姑娘的手,问她吃饭了没有。
抱厦里,蚕宝对着宋诩,结结巴巴说自己吃了,倒叫他嘲笑了一声。
“姑娘、太太,宋……宋老爷。”站在抱厦外的婢女战战兢兢,便是站在兰青身旁,仍旧觉得不安,那桌边坐着的男人,看似和善,实则是绵里藏针。
兰青瞪了宋诩一眼,柔声道:“知道你没吃饭,若是不自在,我带你去那边,叫府里的厨娘做一桌你爱吃的,咱们去亭子里坐着。”
蚕宝小鸡啄米,兰青看着她这样,眉开眼笑。
宋诩似乎许久不见她这般开怀,垂眼笑了一笑,便不扫她的兴,自己夜里睡书房去了,留下蚕宝与兰青睡。两个女孩夜里说着悄悄话,他听守夜的丫鬟说,那灯直到天明都未熄灭,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话,到头来兰青一觉睡到午牌时分。
伺候她的竹景自是惊讶,宋诩去衙门点卯之前,已嘱咐她,勿要打搅兰青。
那晚,蚕宝在被褥里听着她这么些时日的遭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想若是自己,早不活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糟践人的法子呢?”
兰青摇了摇头,望着承尘,抓紧她的手,笑着道:“都过去了,我不去想,我也不会想到自己还能撑过去。”
蚕宝叹气,而后想到什么,小声道:“姑娘如今成婚了,那……宁老板怎么办?”
“大抵有缘无分。”
兰青声音低低,闭着眼,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于是询问道:“你还有他的消息么?”
“宁老板就像是石沉大海了,连宝源也不知道他主子的事。我看宁老板跟个泥鳅似的,应该不会有事。”
兰青笑了笑,末了又叹了口气。
宋诩娶她,心头刺子里扎最深的便是“宁朝”二字。
今日若非蚕宝上门,她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在提宁朝。
旧人旧事,最易伤旧情,听着墙外传来的打更声,床上的少女捂住嘴,小声催促道:“天色不早了,在迟一会儿,他就要醒了,我们睡罢。”
蚕宝抱着她,心里好笑,宋诩果然是猫,把她都吓成这样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