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妹妹倒是又多一个。”
是司空见惯的场面,他皱着眉便想走。
那边宁朝却毫不留情地照他屁.股踹了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在办白事的铺子前将人踹趴在地上。
兰青呆若木鸡,半晌见人流了鼻血,没有半点怒气,跟行尸走肉似的,叫人害怕。
她忍不住指着自己的脑子:“你从哪儿找来的人,怎么连生气都不会,这儿是不是有问题?”
“为什么要生气,他不该么?”宁朝问,黑幽幽的眸子盯着兰青,慢慢道,“简直就是污蔑。”
“我对兰妹妹一见如故,外头的情妹妹算什么东西。”
“她们该是你的心头肉,我是风里蓬草,到处跑,你可别乱说,谁要当你妹妹!”
叶止看到台阶上的女子与他争论,若有所思。她生的定是合了宁朝的心意,要不然他也不会半途折返。
那人不过十五岁左右,身量稍显单薄,穿的衣裳却是簇新的,鬓发上簪了栀子花,与他般配。可不知是从哪儿被宁朝翻出来,透着一丝丝敌意。
“你说的在理。”兰青被他一把拉起,隔着布料抓住她的手腕,抬头看见宁朝认真说话的样子,不由好奇。
“你要带我去哪?”
她声音细细,叶止侧过身,挡住半爿阳光,不语。
“去就知道了。”
……
福安县就这般大小,过去钟鼓楼,到了叶止熟悉的那一块。有九人抱粗的梧桐树靠在路口一角,四下书肆多,喧哗声少。他知道,从那棵树后拐到巷子里,走上百二十步便到陈奚家门口。
他好几年前去过一回,月朗风清,一扇柴门禁闭,透过裂开的缝隙看,里面黑漆漆一片,寥落孤寂,那竟就是她住的地方。
宁朝如今把门打开,兰青堵在他前头,嘴里道:“这儿草怎么如此茂密,像是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一样。”
“一整个夏日都无人打理,草早就长疯了,若是齐整,指不定是有鬼东西住在这儿,你还敢进来?”宁朝道。
走了一路,他额上微微有汗,解了外衫搭在兰青头上。
“拿着,就在外找个阴凉地站好,里面指不定有什么蛇虫。”
衣服上带着他的熏香味道,盖在头上,不经意就在外人眼里显得亲密了。白色外衫将她乌黑的云鬓藏住大半。兰青闻言,倒也如他所说,在院里的一棵桂花树阴影里站着纳凉。裙摆从草叶上擦过,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叶止动也不动,望着院里某个地方出了神。
他比起宁朝来身上多些矜持,更为冷峻,轻易像是不能靠近。
若是搁在以前,兰青定是要与他闲聊几句的,可被宁朝吓过几回,又想起大公子那样的人,只觉得男人都是洪水猛兽。
尤其是长得漂亮的。
日头偏移,叶止进屋后院里就她一个,兰青四处张望。
这是一座三间小平房的民居,马头墙开裂,过去刷上的白灰随着风吹雨打而发黑黯淡,窗户上结遍蛛网,门一推便吱吖呻.吟,这里头想必很久不住人了。
“她母亲不住在这里么?”
良久,叶止放下桌上已经落了一层灰的缃帙,手覆在眼睛上,而顶上从残瓦间照进来的光线打在他身上,人整个颓了下来。
“你知道自己眼瞎?陈奚的母亲,早就死透了,她口中的那个母亲,大抵是她长期在脑子里杜撰而出的罢。”宁朝头也不抬,在墙角翻一个樟木箱子。
福安县的姑娘出嫁,母亲都要送上一两个这样的樟木箱子,陈奚这只是宁朝早先送她的。他妹妹幼年丢失,就将陈奚假作亲妹妹看,不成想栽在叶止身上。
“人活着不止有身体上的病,心里头的病同样致死。前者尚有药石可医,可心呢,那是看不见的东西,隔着皮肉,谁能真正去懂一个人。她那儿定是病了很久,亏得你与她在外形同手足,竟是这点都没发现么?”宁朝淡淡问。
见他不语,愈发是看不起叶止,摇摇头,讥讽地笑了声。
“原来我们的举人老爷就是这般无用,哭罢,也叫旁的女子看看,你是什么东西。空有皮囊跟家世,怎么配的上陈奚。”
“也只有你敢这么说。”叶止放下手,眼里黑沉,不知想了什么东西,眼角划过两行泪,清俊的面庞上如同戴上了一只面具,初时的悔意渐渐地却是一点也瞧不见了。
“真哭了?”宁朝微诧,而后猛地合上箱盖,啪的声,一块玉佩砸在叶止脸上。
“连鸳鸯的玉佩都要送,以为她是男人时便动了心思?”
叶止面上一侧被这块玉佩砸红,鸦青的眼睫翕动,盖住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垂眸将玉佩捡起来,不过已有裂纹了,指腹摩擦过几遍,忽而笑道:“我若是喜欢一个人,管她是男是女。”
宁朝见他如此态度,心头微动。
两个人又在屋里找了会儿,叶止道:“苦杏昨儿说他看到有人于夜间翻墙而今,院里有烧焦的味道,你我今日翻看一遭,倒是没见一点外人闯入的痕迹。”
“你是怀疑我?”
“不敢。”
宁朝正要骂他时,忽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兰青的惊呼声。
屋外光线绚烂,草屑味儿扑面,黑郁的桂花树后趟着兰青,白衫盖面,一双骨相极好看的小手抓断了一把晒干的枯草,疼哼了几声后再无动静。
“兰青!”
叶止在后望着宁朝奔过去的背影,眉眼间落了淡淡隐隐,周围灰尘翻滚,他喃喃道:“装的也跟真的一样。”
……
兰青方才将院子看了几遍,无趣至极后开始数这桂花树的叶片。这树梢间的深绿色里有一抹青翠挂在梢头,光滑的鳞片背上光斑,风动时微微晃,她定睛一看,待及风止,光斑仍在移动。
她辨认出那是什么,忙得往后直退,不成想草丛里却猛地窜出一条蛇来,照她的脚腕狠狠咬了一口。
灰斑蛇身,一只胳膊粗细,三角头,蛇信子舔到肌肤,余光就见摆动的蛇尾从她身上扫过。一阵恶寒过后意识便如春梦夏云,遏制不住纷纷散光。
人有旦夕祸福,原来是在理的。
宁朝急匆匆将人带回去,而兰青许久未有动静,蹙着细眉,面色苍白,烈日下身体还是微带凉意。便是大夫来了,宁朝仍是难以有片刻喘息功夫。
“当真是妹妹?倒未见过宁少爷这般着急过。”叶止在一旁说风凉话,倒了一壶茶,举止风雅,竟是换了人般。
“谁惹你了?不会说话就闭嘴,瞧你这惹人厌的样子,滚出去。”宁朝放下帘帐,颀长的身姿被半幅帷幔遮挡,室内紫烟袅袅,模模糊糊中他看向叶止,眼神不善。
才放过血,熏香盖不住那股血腥味,叶止步步靠近,最后热茶泼在了地上,当着他的面,连杯子一起砸掉。
瓷器破碎之声格外刺耳。
他说:“手滑了。”
宁朝俊朗的轮廓暴露在微微明的光线里,再无之前对着叶止的冷嘲热讽,衣袂被茶水溅到,他只淡淡瞧了眼,开口道:“记得赔钱就行。”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外头飒飒风声惹人心烦,宁朝忍不住闭了闭眼,长眉微皱,大抵是人不自在起来觉得什么都是碍眼的,便指着门再次叫叶止滚出去。
叶止没开口,耳聋了一般,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青纱帐里那个平躺的女子。安安静静,细想起来,其实与宁朝哪有半点相像呢?虽都是貌美之人,可各有风姿。
半晌,兰青嘤咛一声,两个人同时撩开帐子。
她已转醒,星眼微朦,茫然看着四周,云里雾里不知南北西东。只觉得脑袋沉,眼皮重,那些不在同一时期的记忆纷纷错杂,兰青转了个身,撞见两抹素白影子。
迷迷糊糊,风神俊秀的身姿一刹那似乎重叠了。
宁朝探手摸她的体温,却被她一巴掌拍歪,嘴里含糊不清说道:“滚。”
他未曾听清,微微俯下身,想要细看细听,兰青跟条虫似得往里头滚,显而易见在躲他。宁朝挑起眉尖,慢条斯理收回手,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沉沉不见底。
“还疼么?”
声音缓缓,入耳动听,像是用了十分的温柔。
兰青扭头看去,他正将帘帐挂在银钩上,侧颜轮廓渐渐与她记忆中的一人形象贴合上。纵使如今看不清明,可那股感觉挥之不去。
冥冥之中她害怕的紧,抓这被褥,头要缩进去。
“兰青,我的好妹妹,才醒过来就这么害羞,我叫他出去好不好?”宁朝不冷不热说,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再无之前的关切。
叶止没有自知之明,如今端详过她的异状,问:“你是不是欺负过她,若真如此,我出去有什么用。”
“宁某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忽止住话头,视线定定落在床里头那人身上。
兰青方才瑟缩的样子全然不见,一双眼眸睁的炯炯有神,却是对着叶止的。
“没见过男人?”宁朝微微笑了下,一把扯掉那层薄被,染了脏污的被面掉在地上,空气里尘埃浮动,三个人间暗流涌动。
兰青听见了叶止的声音,恍惚中深陷入她一直妄图追逐的梦境中。
就是这个声音。
元狩五年的春日,消迹。帝都城郊的村落里,她坐在床上抓着他的手,听见枝头黄莺的鸣叫才觉得这只手凉了,便贴着脸。
那张脸与她并不像,爹爹说,女子都是这样,长大了他们爷俩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兰青的视野渐渐明晰。
依稀是迟迟春日,爹爹逆着光进屋来,在她熟睡中凝视她许久,于是她一睁眼,就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男子。
面如冠玉,没有浮华之气,落魄而不遮傲骨。
“爹爹。”
她扑向叶止,伤口渗出的血染红缠着脚踝的纱布,衣角不慎打在宁朝眼角。
像只被抛弃的雏鸟,如今的迫不及待令人诧异。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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