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做了一个很深的梦，梦的内容光怪陆离，她想醒过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仿佛陷进了泥沼里，有一股挣脱不开的怪力将她一点一点往下拉。

她被黑暗吞噬，被无力与绝望包裹。

陡然一束光射进梦里，她恍惚回神，忽然醒了过来。

周雅坐在她床边打瞌睡，她身上换了身衣服，之前那套被冷汗完全打湿了，还是在卧室里，窗外风雨交加，窗户紧紧合着，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现在是凌晨四点多，周雅听到她的动静一下就醒了过来。

她和周雅对上目光，只一眼就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

周雅无奈地叹了口气，“醒了？”

温以点了点头，她就又问：“知道自己现在身体怎么样吗？”

她都没叫她小以了，语气神色很正经严肃，就和那天教训员工一样。

温以没说话，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这样的反应也算得上是答案，周雅的心沉了又沉，却只能再次无奈地叹一口气。

“现在只有我知道，爸妈还没回来。”她说，“本来给你叫了医生，但是现在这样，就让他回去了。”

她平静地看着温以，“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大家？”

温以垂眸不敢与她对视。

“这事瞒不了多久，我们得尽快解决。”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一句冷冰冰的“你”。

温以小声地“嗯”了一声，周雅反倒比她更上心，思来想去一通，忽然想到一件事。

“小以。”她神色变得更严肃，“你不会想留下来吧？”

她直直地注视着温以，眼瞧着对方的表情变化，心情也跟着越来越沉重。

温以没说话，只是眼里慢慢浮上一圈水汽，所有的决定一下变得清晰明了。

周雅叹了一口气，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叹气，“也不是不行，咱们家养得起。”

“但是小以，这是谁做的？”

她问是谁的小孩，是谁欺负她的妹妹，欺负成这样，怀着小孩，躲在陌生的家里，不敢告诉家人，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体不舒服，难受得要死，也没人管她，还要每天上班，虽然物质富裕，过的却是一种泡在甜酒里的苦日子，连个能理解她苦楚的人都没有。

周雅是第一个，除了医生以外知道她怀孕的人。

她没有告诉父母，也没有告诉其他人，她替她瞒下了这件事，还说要尊重她的选择。

这个孩子是乔羽的，是她现在的男朋友的小孩。

温以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说，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在其他人眼里，乔羽也是很优秀的年轻后辈，未婚先孕这种事情，就算说出来，大家也都只会认为是她的错。

这种事情不用想都知道，什么都是她的错，她是个中专毕业的垃圾小孩，哪里比得上乔羽这种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乔羽其实学习也没多好，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有点绘画天赋，当初考上国外顶尖的艺术大学，和他自己关系没多大，水平也就那样，他家给学校捐了一个新校区，硬把他塞了进去。

后来在学校里他也没怎么学，之后一直跟着国外的叔叔学着管理公司，然后一毕业就接手了家里一家不大不小的分公司，一年以后成绩还不错，就把他调到了总部，现在正跟着乔父学习。

可如果他家里没这么有钱，没能在他高考失利后将他送到国外，或者说没能用钱把他砸进全市乃至于全国数一数二的高中，他或许也只是一个中专生。

但是他们的背景不同，带来相反的命运，温以清楚说出这件事以后面对指责的只会是自己，甚至周雅也有可能与她产生分歧，然后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想谈论这件事。

周雅以为她是因为被渣男抛弃，旧事重提，心里难过，所以也很贴心地绕开了这个话题，安抚地顺了顺她的背，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

难过的事情究竟有没有过去谁也说不清楚，周雅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暂时只有她们两人知道。

当天晚上温以高烧一直没退，周雅在网上找医生问了问，找到了孕妇勉强能够用的退烧药，本来是不建议孕妇用的，但是不吃点药单靠自身的免疫，她怕温以会这么病死在床上。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自己大半夜开车出去买了药，弄好之后捧着杯子端到温以床前，温以烧得晕晕乎乎的，闭着眼睛被她拉起来，一闻到药味差点吐在床上。

周雅自己都还是个生病了被妈妈哄着喝药的小孩，第一次哄妹妹喝药，整个人紧张得悄悄哆嗦，表面还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扶着迷迷糊糊的温以，又是骗又是哄地让人把药给喝了下去。

温以喝完又倒在了床上，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脸颊粉粉白白的，像只樱桃味的糯米团子。

周雅当时是这么觉得的，没过多久，樱桃团子好像反应了过来，眉毛难过地拧在一起，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周雅慌张地俯身听她在说什么，听到她小声哭着说好苦。

究竟是什么苦，周雅以为她说的是药好苦，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顺势俯身抱着她，说不哭不哭，喝了药病才会好。

温以把脑袋埋在她怀里，依赖地蹭了蹭，完全是无意识的反应。

之后烧退了，她醒过来，周雅坐在床边玩笑似的说起这件事，她却完全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

温以生病以后就没再去上班了，周雅和周父很认真地谈了谈，两人进了书房，半小时以后，周父脸色硬硬地走出来，对等在外面的温以说，以后想怎么玩都不管她了，那班爱上不上。

反正她一点用都没有，成天说这说那，又是身体不好，又是什么什么的，也没见谁身体不好得工作不工作，叫去医院查查也不去。

周雅努力解释过，但固有印象深刻，周父懒得和她说，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就是宠着妹妹，温以说什么她都愿意做，他早都有点看不惯了，到了现在也懒得再管。

反正周雅向他许下了不少承诺，甚至连和乔家的合作还有联姻也能因此提前。

温以在家里休养了两天，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觉，高烧退到低烧，身体又累又乏，哪哪都疼哪哪都不舒服，肚子也疼，疼得她都不敢动，梦里都在害怕，只一昧的睡觉，不愿意醒来面对现实。

她休息到周末，周雅周末也休息，就说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

周雅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漫不经心的，但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表现得很紧张，坐在温以床边，掩饰一般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那是温以的水，本来是温水，昨晚周雅给她倒的，她醒来想喝水，以前都是自己撑着身体起来倒水喝，但是当时刚好周雅在边上，没等她说就给她倒好递了过来。

水放到现在已经凉了，但周雅不在意，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水不小心呛到嗓子里，咳咳咳半天差点把自己呛死。

温以被她惹出来的动静吓得瞌睡一下全没了，慌里慌张地给她拍背顺气，动作小心翼翼的，怕把她弄疼，和羽毛挠似的。

周雅还在咳，又被她这样惹得忍不住笑，又咳又笑的，折腾脸都憋红了，捂着胸口哼哧哼哧喘气。

温以不知道她在乐什么，又真怕她自己把自己弄死，着急地说：“姐姐，你别笑了呀。”

周雅忽然很惊喜地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了玩具的小孩，快乐得简单又纯粹。

“你叫我什么？”她缓过来以后乐呵呵地问。

“姐姐。”温以不太好意思，生疏地重复了一次。

她以前从没叫过周雅姐姐，就像一对陌生人刚认识，怎么也不好意思叫亲昵的昵称，她们都认识了快两个月了，这是温以第一次叫她姐姐。

以前温以好像也没称呼她别的，温以话不多，整天像个小哑巴一样，她问一句回一句，有时候问三句才回一句，很少有过主动。

周雅像是喝了两斤假酒，乐呵呵地傻笑半天，“叫姐姐也得去医院。”

然后温以就被她拉到了医院。

因为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周雅约的普通公立医院，提前三四天才挂到周六的号，下午三点多，整个医院人山人海的，比两个街道外闹哄哄的菜市场还热闹。

一路上行人有哭有笑，还有几个面如土灰话都说不出来，温以正好是其中之一。

她知道周雅带自己来的目的，这几天周雅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小孩。

她觉得温以才二十三岁，又只是一个渣男的孩子，才三个多月，摸起来小小的一团，和她晚饭吃多了撑起来的肚子一样，几乎什么都没有。

没有痛觉，没有知觉，什么都不知道，没见过现实世界，甚至连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还算不上小孩，顶多是一团没有感情的胚胎。

究竟有什么值得坚持的，她觉得温以还可以追逐更美好的未来，更光明，更体面的人生。

她可能会把温以想得很可怜很狼狈，虽然温以的人生本就如此，但周雅是第一个意识到的人。

她总是温以的第一个，总给温以造成一些温暖的错觉。

温以因此对她放松了警惕，直到站到医院大门口，保安问她们要预约记录，周雅坐在驾驶座上，摇下车窗，把手机递到对方面前。

她坐在副驾驶上，看到周雅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初秋凉凉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猛然刺到她的眼睛，一个奇怪甚至说得上忘恩负义的想法浮上脑海。

周雅不想让她生下肚子里的宝宝，所有人都不愿意，她的宝宝从一开始就不受期待，和她一样，从来没有谁为他们的降临感到真正的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