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套话

冬日天黑得早,纪煌音才往温泉过去,青云山庄中的下人已开始四处掌灯。

朔风卷了细雪刮来,山庄的沿廊上薄薄地漫了一地清寒。软玉温泉池外风灯飘摇,内里却是一派氤氲暖意。

软玉铺就的池中,中心泉眼正汩汩流出泉水。水流缓缓,温软地涤荡缭绕着池内的两人。

东方问渊正闭着双眼,此时已被寒气激得脸色青白,心内更是泛起如被冰锥深凿般的刺痛。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皱紧了眉头,意识还是清醒的,是以他能清楚地感知到纪煌音正在自己的几处大穴上下针。

今夜纪煌音的脸色并不算轻松,她手中的每一根银针扎下,针身即刻就会凝起一层薄薄的白霜。果然如她所料,这一次寒气的凶猛程度远甚从前。

纪煌音不敢掉以轻心,下针之后便凝神运起天心正法将至阳之力缓缓推入经脉中。

大约是之前被东方问渊那句‘武学一事,除了勤奋也要看天赋’给刺激到了,这段时间纪煌音功力进步神速,短短几月就又突破了天心正法的第四层境界,若非如此,今日的寒气她还未必能应付得过来。

软玉温泉池暖意入骨,把东方问渊紧皱的眉头化开,而纪煌音却是一头细汗。

池中更漏哒哒轻响,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直过了子时,纪煌音才将要紧之处的寒气处理完完毕。此时东方问渊脸色已然好转,她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治疗进入尾声,纪煌音缓了精神:“今日寒气来势凶猛,好在这回准备完全,不然我还真担心你的心脉能不能撑得住。现在几处大穴的寒气都已化尽,不过穴位上还需留针导出余下寒气,你且等一等,一刻钟后我再为你除针。”

纪煌音的嗓音透着一股疲惫的喑哑,从来不发一语的东方问渊缓缓睁开了眼睛,正看到她弋水而过,到离他略远的地方停下靠着池壁休息。

纪煌音闭眼倚着池沿,抬起手指轻揉眉心。她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泉水和雾气打湿,耷拉着覆在肩头,看上去比平日更加单薄。

东方问渊忽然觉得她的双肩很薄,薄得脆弱。

“多谢。”

本来闭眼休息的纪煌音忽然愣住,她放下揉眉心的手,睁开双眼却见东方问渊仍然端坐在水里闭目养神,刚刚那声道谢仿佛并不存在。

难道本座已经累得出现幻听了?

纪煌音看着东方问渊那纹丝不动的表情,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困得开始发梦。

软玉温泉池里一时间只有滴漏声响在回荡,气氛莫名有些微妙。

纪煌音经了这么一闹,瞌睡倒是暂时没了,不过也不好再问对面那人是不是真的说了一句多谢。

就这么默了片刻,想着左右无事,纪煌音拧了拧被水浸湿的袖子挑起一个话题:“今日出城来看到一件稀奇事,林府派了下人出来满城找他们的小姐,不知东方公子可有见到?”

东方问渊的表情有了些波动,他睁开眼睛问道:“林府派了家丁出来寻人?”

果然听到自己心上人的事就是在意,连眼睛都睁开了。

纪煌音点点头:“出城之时见到的,他们一个个都穿着林府的下人服,满街打听林小姐的行踪。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林首辅在这点上倒是很不计较嘛。”

东方问渊默了一瞬才道:“年下事多,林首辅忙于朝政无暇约束家事,这都是他的夫人做的。”

纪煌音挑了挑眉毛:“这么说来林夫人很是关心女儿了?不过也是,这天寒地冻的还要出门游荡,家中长辈难免挂心。”

东方问渊看她一眼:“何必问我?你作为玄音阁阁主,对林家那些内事不是很清楚吗?”

这是在指责她那败家徒孙从前追查林妍静?

祖师大人暗道不好,奔丧公子可别在这节骨眼上为了心上人跟她翻旧账——还是不属于她的旧账!

纪煌音赶紧讪笑着打哈哈:“我们玄音阁哪里好多打听人家的家事?我不过是道听途说略有耳闻而已。”

东方问渊收回目光,只看着那晃动的池水默然不语。

纪煌音忽然换了一副好奇的表情:“东方公子,林小姐天寒地冻地还要出门,莫非是去找她的义兄韩少磊?”

东方问渊面无表情:“不清楚。”

纪煌音装作吃惊的样子:“你怎么能不清楚呢?这也太不上心了吧!”

东方问渊依旧面无表情:“我需要上什么心?”

纪煌音是真吃惊了,难怪他要被韩少磊横刀夺爱,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竟还无知无觉!

纪煌音忍不住想好好给他分说分说,让他不要把心思都用在算计上,也该关心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他既然喜欢林妍静就要尽力去争取,趁着现在韩少磊和林妍静还没发展出什么来,他自己和林妍静又是青梅竹马、近水楼台,应该赶紧先下手为强才对,他怎么还不紧不慢地反问需要上什么心?

然而纪煌音分说的话还没出口,东方问渊就已抢先一步:“一刻钟到了,除针吧。”

纪煌音一看滴漏,确实是到时辰了,于是收了心思,专心给他除针。

一时事毕,纪煌音照例转过身去让东方问渊上岸更衣。

“为何特意告诉我林家的事?”

纪煌音还泡在水中,慢条斯理地将银针一一收回针囊内。她听到这话转过身来,只见东方问渊已穿戴整齐了从屏风后走出,正站在池畔看着她。

纪煌音耸了耸肩,随意道:“不过闲话两句打发时间。”

东方问渊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方才移开目光:“有时闲话反而是要紧话。”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纪煌音看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站在偌大的温泉池中微微眯起了双眼。

“大意了。”

纪煌音冷笑了一声。

本想套两句话,却轻易被他看穿。

她把针囊扔到池边的小几上,幽幽叹道:“东方问渊,幸而如今你我还算不上敌对,不然你这人如此麻烦,还真挺让人头疼的。”

虽然话没套出太多,但因为这回的事,纪煌音又重新开始了对林妍静的关注。不过这次纪煌音不止留意林妍静个人,更多是让暗网留意林府的动向。

芄兰收到指令后欲言又止,却最终没有多问,只是配合着尽职尽责地将事情部署下去。

纪煌音将芄兰的不解看在分明,也不多说,等她憋了几天后才开口:“你想问什么便问。”

在祖师大人看来,前任阁主栽培后辈的水平实在是稀烂,带出的阁主和司音都毫无上位者的深沉聪慧,生生浪费了两个好苗子。

而今祖师是有心要将芄兰培养起来,因此一直留心观察着她。她发现芄兰作为玄音阁的二把手,武功与办事能力虽然值得称赞,但是衷心有余变通不足。想来当年前后两位阁主都只想将她牢牢摁在手下,当一把称手的兵器使,这才造成了她一直只知依令做事,却少了许多属于自己的眼光与思考。

祖师大人从来不是眼界狭窄之人,下属的衷心自然是一等一的要紧,但能够思考谋划、独当一面,这才是她理想中的玄音阁司音该有的样子。当年她的司音枝荷便是这样的人物,以至于她突然离世,枝荷继位二代阁主,玄音阁也还能在她手下发展续存。

芄兰经她不动生色地带在身边教导了这么久,各方面能力比之从前确实进步不小,这次看到纪煌音再次追查林妍静及林府之事,再不会单纯地认为还是因为东方问渊的缘故。她得了纪煌音的话,便试探着道:“属下只是在想,阁主要暗网继续留意林妍静,是否是因为朝堂之事?”

纪煌音听了她的提问,只露出一个微笑,却不回答。

见纪煌音示意她继续,芄兰略一思索,干脆把这几天的想法都说了出来:“现下皇储之位空悬,林首辅及其长子虽不参与党争,可他的长女是睿王之妻,难免不会有偏颇之心,阁主要我们留意林府,正有关注朝局动向之意。”

纪煌音赞同地点头:“你分析得不错,我们玄音阁不做朝堂的买卖,却不代表对朝堂之事漠不关心。虽说这天下谁来坐,于我们并无分别,但朝局动向仍是要一直留意,以备不时之需的。有些事能够提前知晓,就好提前准备,防范于未然。”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做生意,免不了要和官府打交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道新的天子会不会出些影响玄音阁生意的法令?所以有些事要提前琢磨出动静,才好早早打通关节。玄音阁能够存在一百七十余年、在历代党政更迭间护持自身,便是懂得不涉朝堂之事,却尽知天下大势。

芄兰又犹豫道:“只是……”

“继续说。”

“只是林府倒也罢了,为何阁主还要追查林妍静及林家后宅之事?是否是因为那日见到了林家下人满城搜寻林妍静,觉得蹊跷?”

纪煌音投去赞许的目光:“能想到这一层,有长进。”

芄兰被她夸了,高兴地抿了抿嘴角:“属下当时并未细想,也是后来看阁主有此动作才想到这一节,只是其中深意还未曾想明白。”

纪煌音掸了掸衣袖,从座上起身:“林首辅在外名声甚好,多被人称赞为官清正、家风严谨,可我却觉得不尽然。”

纪煌音踱步走出书案,脸上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他对长子长女都教导严厉,把他们管得规规矩矩,小女儿倒养成了个任性随意的性子。要说老来得子惯着些也无妨,可林首辅却任由她在都城贵女圈被人议论。而且东方问渊也提到过,林妍静只要擅自离家,林夫人都会派人大肆搜寻,闹得满城皆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芄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确实奇怪,林妍静作为首辅之女,即便是擅自离家,也不该大张旗鼓地叫人满城找人,私下里偷偷搜寻即可,林夫人这样做,看似是在关心她,实则是害了她。而林家既然可称家风严谨,林首辅便不该因溺爱而纵容这些事情发生。”

纪煌音笑道:“正是如此,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林首辅若是真疼爱小女儿,即便是再忙,也不该任由她如此出丑,起码要为她周全名声才对。且为官之人爱惜羽毛,林首辅这等沉浮宦海的老狐狸,怎会不懂儿女在外多有顽劣之名,对他的风评是有怎样的损害?”

那日出城见到林府下人,纪煌音便觉得不对,所以在软玉温泉池时才会故意想要套东方问渊的话,果然得知这样的事是林家多次有意纵出来的。本来她还想再多套出些东西来,毕竟东方府与林府关系尚可,林妍静又是他的心上人,他自然能知道许多内幕,谁曾想这东方问渊竟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拿韩少磊来刺激他,他都无动于衷,还很快看出来纪煌音的意图,倒让她套不下去。

东方问渊这样的人,实在是让祖师大人忌惮,看来以后还是小心着合作比较好。

好在那天东方问渊不过是轻飘飘撂了句话便走了,想来如今利益相同又各有掣肘,他也不好轻易翻脸吧。

纪煌音走到窗边,窗外又纷纷扬扬飘起细雪。

“林家的事有些蹊跷,还是留神着些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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