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瑛在博雅苑和宋修远玩了一个下午,还真的把射箭术学得有模有样。
云瑛从小聪慧非常,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通,不仅课业出色,琴棋书画一类的东西也样样不差。羽朝流行智巧游戏,只要有筵席,必要在此事上分个高低。云瑛但凡参加宫中宴聚,总能在游戏中拔得头筹。羽皇曾经不无惋惜地说,云瑛公主若为皇子,堪为太子。
可惜,云瑛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皇子,这是一个一直萦绕在姝妃心头的执念。
羽皇年岁愈长,后宫纳入的新人也愈多,可儿女依旧只有那几个。眼下作为独子的云璋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只是他贪图享乐、懒散好色。云璋还未到羽皇那样的年纪,王府中却已有了羽皇后宫一半数量的美人。讽刺的是,这位得了羽皇‘真传’的皇子,不仅不招朝臣喜欢,连羽皇本人都感到不满,对立他为太子一事颇为犹豫。
储君之位空悬,后宫众人难免暗存心思,纷纷妄想着自己能得一个皇子,来日好坐上太后之位。姝妃自然也不例外。
姝妃这些年来算得上久宠不衰。一来因为她的容貌实在出众,就是在羽朝后宫里也找不出比她更美貌的女子,二来云瑛公主灵巧可爱,深得羽皇喜爱,羽皇因为她们二人的存在,即便不留宿启阳殿,也会时不时过去看看。
但这些宠爱都是不可靠的。
姝妃在十年前初得圣宠时,就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十年之后容颜渐去,她更是深以为然。姝妃为没有皇子而焦急,因此这两年的启阳殿内,时时刻刻都弥漫着一股药味。姝妃每日饮药,为了驻颜,也为了求子。
云瑛学完了箭术,在宫人的簇拥下从博雅苑回到启阳殿。她进门时闻到正殿里又飘起了新煎汤药的气味,本来高涨的情绪有些落了下去。
“母妃。”
云瑛倚靠在殿门口,向内怯怯地喊了一声。昏黄的夕阳把她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殿内的金砖上。
这一两年,姝妃求子心切,几乎算得上疯魔。汤药一碗碗喝下去都不见怀孕,她的情绪起伏也越发大,有时候好好坐着,会突然将茶盅掷出去。她会上一刻温柔地对着云瑛笑,下一刻就抱着云瑛哭——哭她为什么是个公主。
某一天的清晨,姝妃安静地端坐在妆台前,突然‘啪’一声摔了镜子,接着挥手把桌上的胭脂珠花都扫到了地上,只因她在镜中看到自己眼角有了一丝细细的皱纹。
每当这些时刻,云瑛的脊背会陡然窜上一股寒意,把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她只觉眼前的母妃很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
所幸今日姝妃情绪还比较稳定。她在宫女的服侍下喝了药,看着门外归来的女儿,笑着向她招了招手:“阿音,过来。”
虽然羽皇为公主取名为瑛,但不知为何,姝妃一直对当年的梦中仙音念念不忘,执拗地要叫她阿音。不过这两字唤起来是一样的,别人都不曾察觉,只有姝妃和云瑛自己知道罢了。
云瑛跨进殿门,走到姝妃身畔。姝妃看她满头是汗,便取了手帕给她细细地擦拭:“你看你,玩得一脑门子汗,又跑到哪里疯去了?”
云瑛这才笑起来:“我到博雅苑和修远哥哥玩去了,他还教我射箭呢!”
姝妃见女儿笑颜可爱,忍不住戳了戳她的额头:“那些都是男孩子玩的,你凑什么热闹?你现在也渐渐大了,再过些时候,我就跟你父皇说,让你从博雅苑回来,以后由女官教导你课业,不要再和那些朝臣的子弟混在一起了。”
云瑛自然是不依的:“不嘛,我就要去博雅苑!”
她还在拉着姝妃撒娇,外头就有太监进来了。那太监行过礼后,抬起眼皮小心地看了姝妃一眼,说今日皇上要宿在霍美人那里,不过来启阳殿了。
姝妃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她对着太监淡淡道:“知道了。”
云瑛便知母妃心情不好,不敢再说什么了,悄声退了出去,又拉了贴身的侍女枝荷去侧殿写今日的功课。果然,她在侧殿的桌案前没坐一会儿,正殿就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
云瑛听到那些噼啪声,握笔的手一顿,还是继续端正地写了下去。等她终于写完,姝妃那里也差不多闹完了。云瑛抬头,见有宫女太监低头匆匆而去的身影映在窗纱上,想来是忙着过去收拾正殿里被砸烂的碗盏花瓶。
云瑛把写好的字小心收好,支着小脑袋,对正在点灯的枝荷叹息了一声:“枝荷,你说为什么母妃总觉得皇子比公主好?我明明样样都做得好,不光不比姐姐差,连王兄都不如我知道得多。上次父皇要他背《过秦论》,他愣在那里磕磕巴巴的背不出来,我在边上看着,心里都替他背了好几遍呢。就算是这样,母妃也还是觉得我比不上他。”
枝荷是贴身服侍云瑛的小宫女,比云瑛大了几岁,虽然看着稳重,但也不过是十四五的年纪,哪里能妥帖地回答云瑛的问题,只好避重就轻地笑道:“公主,那些文章都是皇子和各位世子要学的,夫子又没有教您,您怎么会背?”
云瑛一扬下巴,小小的脸上满是得意:“这有何难?我自己找了书看过就会背了,有好多夫子没教过的东西我都会呢!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枝荷笑着哄她:“公主自然是厉害了。”
云瑛的眉眼却低落下去:“既然厉害,那母妃为何还要说,可惜我不是皇子。”
为什么会可惜她不是皇子,哪怕是枝荷明白其中真正的理由,也不好对她明说。枝荷只能含糊道:“起码皇上和娘娘是真的很疼爱公主啊。”
云瑛还要再说,枝荷却怕她再缠着自己问出什么回答不了的问题来,便岔开话题,让外头的宫人问问什么时候传晚膳。
后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重复而无趣。朱红高墙围着的宫苑里住着一个又一个美人,她们每日晨起梳妆打扮,用过早膳,开始坐等着君王恩宠驾临。随着天光暗去,又是传来晚膳,然而寂寂烛火里还不见金色銮车驶来,美人晨起簪于鬓上的珠翠至此便零落掉金灿的光华,埋藏进暗夜里,又等下一个天明再来生辉。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华丽而苍白的岁月里,绝代姿容的姝妃不再年轻,云瑛公主却一天天长大了。
天真无忧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快得让金玉养起来的公主也会明白,原来这世上的人并不总是锦衣玉食,也有人朝不保夕,也有人衣不蔽体,也有人为了一口吃的要卖掉自己的亲生儿女。
从前云瑛还会不解地问宋修远:既然羽国子民遭受饥寒之灾,朝臣又总说国库空虚,那为何毓华宫的各色宴饮还流水一样地举办呢?父皇难道不能将这些钱省下来赏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吗?
谁知一向笑意温和的宋修远,听了她的话,表情变得极其严肃,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哪怕是对羽皇也不行。
云瑛这才渐渐明白,即使是面对一向疼爱她的父皇,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同时她还明白了,为什么她样样出色,却仍旧比不上她的王兄。明白了为什么母妃总是可惜她不是皇子而是公主。
她是女子,女子就该养于深院,循规蹈矩,不要妄想参与进朝堂政事之中。
生来注定的东西,上天并不曾将其分定等级优劣,人却比天还傲慢,偏要为这些天生天成的东西强行加上种种规矩限制。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因着这些荒谬与可笑,她即便贵为公主,也只能自学那些授予皇子的课业,只能在无人的地方悄悄练习射箭。君子非为男子,可若不是男子,却连射箭也不能修习。
也因着这些荒谬与可笑,她即便再不想退出博雅苑,也不得不回到内宫,由女官教授礼仪课业。羽朝风气保守,她作为公主,在这一节上已是极受优待了。
离开博雅苑的这一年,云瑛十二岁。
云琼同样是十二岁离开的博雅苑。因为王贵妃的身份,云琼离开之后,还能时时去博雅苑附近游玩,她有时还会去博雅苑的庭院闲逛。运气好的时候,云琼也会凑巧遇见宋修远,只是她自持身份,见了宋修远轻易不先开口,一径微扬着下巴,神色倨傲地受他行礼参拜。
云瑛却与云琼不同。
云瑛与宋修远感情深厚,把他当自己的哥哥看待。即便离开了博雅苑,云琼也和他暗中约定好,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博雅苑附近的偏僻宫道见面。
几年过去,宋修远已长高了许多。他眉目间的稚气渐渐褪去,愈加显出那份俊朗如皓月的气质来,身姿翩翩,如同修竹一般挺拔俊秀。
深宫内苑,规矩繁琐又耳目众多,要私下与公主见面,实在麻烦冒险。但宋修远还是会抽出时间,每月与云瑛约见一二回。二人见面,聊到的话题并不太多,大多时候是宋修远告诉云瑛现今博雅苑里正在教授的内容,或者指导云瑛射箭的姿势技法。宋修远不知道云瑛为何如此执着于男子所学的东西,但她只要想学,宋修远便会不遗余力地教她。
这一日约见,时辰已晚,云瑛方才匆匆赶来,她鬓上的金枝缠花压发都有些跑乱了,神色却是很高兴的。
“修远哥哥,我母妃今日诊出怀有身孕了!”
她才站定,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清艳的脸庞因为奔跑而浮上气血的红晕,衬得她越加娇艳美丽。
宋修远每次见她,几乎沉醉在这样的娇艳里,今天看她这样高兴,自己也更加高兴:“太好了,瑛妹妹此后便能安心许多了!”
云瑛知道宋修远指的安心是什么。她虽是千尊万贵的公主,但没有亲身母亲没有家族背景,她若有亲身胞弟,日后的前途会更稳固。
其实云瑛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姝妃非常在意。因此面对宋修远的恭贺,云瑛不过笑了笑:“母妃安心,我便安心了。”
这两年姝妃近乎疯狂地喝下催孕汤药,还找来各种求子的偏方,现在姝妃终于如愿以偿,启阳殿上下一片喜气洋洋,云瑛不用再担忧姝妃喝水一样地喝那些药,也不用为姝妃那阴晴不定的脾气感到害怕。
二人难得这样轻松惬意,他们一同靠在宫墙上,抬头望着蓝天,不知不觉说起未来的打算。
“我父亲自来看重读书治学之业,不喜武将那一套。可如今羽国多受饥荒之灾,国力微弱,又有大梁外敌的困扰,正是内忧外患,光凭治学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所以我并不想当文官、入翰林,反而想去赈灾救民,守卫边疆。”
“守卫边疆?那不是武将们的事吗?”云瑛听了宋修远的话,偏头看向这个修竹一般清瘦的少年,“何况不管是赈灾救民还是守卫边疆,总免不了危险。修远哥哥不会武功,若遇上打斗之事要如何自保呢?”
宋修远毫不在意地一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总该有些大的志向。我虽然从小只在文章课业上下功夫,确实不太擅长武艺,但是我可以学啊!到那时,我就可以保家卫国,为朝廷出一份力了!”
云瑛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真好,我也想像修远哥哥一样,可以保家卫国,有大志向、做一番大事业。”
云瑛说完,转头望向天空。她觉得这宫墙望出去的天空太逼仄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书上画中所载的浩荡江河、巍峨山川,她从未亲眼见过。云瑛常常在想,若是能出宫去,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该有多么自在。
宋修远笑道:“瑛妹妹身为女子,不需考虑这些保家卫国的大事,有我……有我们保护你就是了。”
他本想说他会保护她,但话一出口觉得太过亲密,便及时改了口。
云瑛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只是听到他说身为女子的话时,低了头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换做从前,云瑛或许还会不服气地反驳他,就如从前她问他:为何女子做不得君子?现在云瑛却再不争论女子如何了,因为她知道那没有用。
哪怕是宋修远,哪怕是时时都顺着她、对她笑意温柔的宋修远,也不会认同女子不比男儿差。
这世上的人,大多知道一个词叫‘以己度人’,但也大多只着眼于自己。就像身为男子的宋修远,永远不会切实地明白身为女子的云瑛的困境。他能做的,不过是温和地笑一笑,像看小猫闹脾气般,由着她反驳与不甘,心中却并不会真正认同什么。不过即便是圣人也会说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样的话,也就实在不好苛责他什么了。
所以,云瑛选择了沉默。
天色渐晚,朱红宫墙下的云瑛与宋修远辞别了。他们约定,十五日后再在此处会面。
然而云瑛没有想到的是,短短十五日间,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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