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站在树下,看着地上的红绸子,抬眼看了看树梢。
那树梢上挂着好些,单只有这一条落了下来,他弯腰捡起,只见上面并排写着袁熙和甄宓的名字。
突兀的寒风,吹得人直发凉。
“阿尚,你去寻一条红绸子来。”他看着手里的东西,忽而吩咐道:“我替家人祈福。”
夏侯尚站在他身后,闻言有些不可思议,家中旁的公子有此念想都属寻常,但祈福二字出自公子丕的口,当真叫人疑惑。
主公与公子、卞夫人与公子,父子母子情分还不如陌生人。
“是.....”他满腹狐疑应下。
不多时,便有一份一模一样的笔墨红绸呈了过来。
“你退下吧,”
“是......”夏侯尚朝他一揖,退了几仗远,至廊下远远守着曹丕。
少年提笔,凝神写了什么,望着方才的树枝利落掷去,一头系着石子的绸子打在树干上,因力大反倒缠了好几圈,红绸的另一头垂落,清晰可见子桓和阿宓两个娟秀的名字。
曹丕看着这棵神树,浮出一抹自欺欺人的笑意,垂眸喃喃自语道:“什么神树,不过欺世盗名哄人罢了。”
回去的路上,正巧遇见慧安方丈送客而归,他便顺道告辞,直言要家去。
“公子,稍坐片刻如何?”慧安望着眼前的少年郎,露出一丝探究的笑意,又道:“我这古刹,许久不曾遇到谯县人士了,上一回遇到,还是四十多年前。”
曹丕脚下一顿,原打算推辞了去,听到谯县二字,却叫他收回了脚步。
他敛容回头望过去,视线相触,眼见他身披袈裟,并非如寻常出家人那般慈眉善目。
眼前的老僧,似能看破人心。他蹙眉,若说警惕,眼下更多的是好奇,于是鬼使神差一般,就这么应下了。
禅室是新打扫过的,又似早已备下的,只等客来。
屋内有隐隐檀香,正中摆着一张小几,门边摆着一把麦秸,墙上挂着一幅红日渡雁图。这素净的点缀,却有着似曾相识般的烟火气,很合他的心意。
二人相对而坐,小沙弥递了两碗茶来。
曹丕低头看了一眼茶盏,闻着清冽茶香,端起茶盏细品一抿。忽而觉得对面直勾勾看着自己,他不解地抬起头,问道:“师傅留我,必定是有话要说,不妨开门见山。”
谁知慧安竟是一笑,极文雅地品茶,道:“多年前,有位小公子,也说过这样的话。贫僧给公子讲个故事如何?”
少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蹙眉显得不愿意听,说道:“天色已晚,晚辈改日再来拜访。”
“不急,”慧安命人端了些果子来,意有所指般向他说道:“听完我的故事,公子心里的结,或许能解开。”
“......如此,还请大师解惑。”
慧安眯着眼睛,那双寂静的眼睛如同平静的湖面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泛出些凡尘的涟漪来。他像是回到了当年的雪天,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时候,我还是个修行浅薄的小沙弥,有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翻墙倒在了古刹的院子里。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呆呆地看着他,最终是选择了伸手救他一命。”陈年往事,他却面含笑意,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清晰印在脑海里,“他在这古刹里睡了三日,醒来后却是一言不发,在佛前静坐了一日。”
“后来呢。”
“后来,那少年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哭得肝肠寸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大约是到了伤心处了罢。”他摸着茶碗,回忆往昔,缓缓道:“这世上能让人为之动容的,都绕不过一个情字。他说为何心怀天下却被天下人所负,为何只想与一人厮守却眼睁睁见她被人掳走不知所踪。”
曹丕听着亦是一言不发,良久才说:“因为,他不是这天下之主。”
“......你很像他。”
他想起父亲身边姬妾如云,这些夫人们就像一件件战利品,摆在那儿好看充脸面的,哪里能有什么真情。曹丕只是无奈一笑:“他从不为谁伤心落泪,不过徒留野心。”
慧安看着他,说道:“他的心,都留给那位少年郎了。”
“......”
“韶华之年动过的凡心,留在当下,亦是善果。”
夕阳西沉,晚霞照了半室,壁上影影绰绰的红光投在少年身上。少年的眼睛泛着些许红,似是思忖了良久,道:“多谢大师教诲,可晚辈做不到。”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起身大步离去。
慧安看着曹丕离去的身影,皱了皱眉头,感慨道:“因果轮回......”他起身往园中而去,看着姻缘树上那缠了几圈的红绸,站了良久。
“师傅,既是有缘,甄家女公子如何会嫁与袁熙为妻。”小沙弥站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他,“弟子瞧他,对甄家姑娘执念颇深。”
“明思,这世上有举案齐眉,便也有怨侣;有白头偕老,也会有兰因絮果。”慧安道:“只愿那丫头,能避过她的劫。”
“可姻缘天定,人力无所改。”
他含笑看着树枝上的红绸,“已经改了,究竟如何,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曹丕骑着马疾驰而去,一下马就将自己关在驿站客房之中。夏侯尚见他如此,大惊失色,忙上前欲问个明白,还不及问出口,就听曹丕吩咐道:“你下去罢,我想静一静。”
“是......”
远远的,又见薛苍手里捏着书信而来。
夏侯尚见状,便上前想拦她。
谁知薛苍瞥了他一眼,一双眼睛风情万种,带着些许不屑。
她拍了拍挡在眼前的胳膊,说道:“好狗不挡道,还不闪开,本姑娘有奏报。”
“公子心情不好,你勿要扰他。”二人共事多年,他只怕薛苍撞上枪口,惹恼了公子不好收场。
薛苍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反倒一笑,说:“公子也到了这个年纪了,三千烦恼丝,我懂。等公子看了这封奏报,定会心情大好。”
说完,她一把推开夏侯尚,上前敲了敲门扉,略抬了抬声音,道:“公子,幽州急报。”
唰的一声,门被人从里头推开。
曹丕眼眶微红,看着薛苍手里的信函,伸手接过一目十行。
两人小心觑着曹丕的神色,各自忐忑。
“公子,丞相说什么?”
“幽州生乱,父亲陈兵欲攻幽州。”他似是说着一件十分欣喜的事,脸色也由阴转晴。
他从未有这般渴望建功立业的心绪,“父亲命我速回许都,北上战袁军。”
听得丞相出兵,二人身形具是一凛。
“那此刻便走罢。”夏侯尚说道。
“这时辰城门已闭,明早再走。”
这一夜,曹丕站在夜色里一夜未眠,邺城甄府上下亦是通不曾睡。
闺阁已被装饰一番,剪影照烛,嫁衣纨扇,珠翠金钗都陈列地整整齐齐。
纱帐里没有动静。
微兰知道,甄宓定不曾睡去。
“姑娘,”她起身,轻轻唤道:“奴婢去取安神汤来,明日是大场面,少不得辛苦。”
甄宓翻了个身,看着账外的身影,探出手拉着她的衣裙,道:“微兰,你进来陪我说说话。”
微兰只得拨开帐子,在她身边躺下,侧身拍着她的脊背,安抚着说:“不碍事的,明日都有婆子引着,该做什么,她们有数。姑娘什么都不必想,安心过门就好。”
“微兰,我倒像他们袁家纳的妾,谁家拜堂会和我似的,就新妇一人朝家庙磕头的。”
袁绍不在,袁熙亦在阵前,好好的亲迎礼,却不见家翁和新郎官,可不就是个笑话。
哪怕甄家愿意等,袁家却不愿意。审配等人坚持要甄宓先过门,只有她进了袁家的门,邺城世族才会继续追随袁家。
“姑娘不可妄自菲薄,”微兰宽慰道:“明媒正娶的六礼一样不少,姑娘是袁家正经娶的夫人,可不是什么姬妾,谁家姬妾还能进家庙的。只是如今时局所迫,等姑爷班师回来,定会好好补偿姑娘。”
“......我忽而,就不想嫁了。”
“姑娘别怕,听外头的婆子说,大家闺秀出阁前都有这么一遭,是哭嫁。”微兰又笑着哄她,说:“姑娘只等着明日欢欢喜喜地出阁就好。”
谈不上悲喜,她也倦了。
有那么一瞬,她忽而就想到了白日里的少年郎,幽幽道:“没想到,他就是曹丕。”
“谁?”微兰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说道:“姑娘怎么想起他来,看他如今身形不高,与城北公子素倒是身量相似,看着年纪不大,举止却是老气横秋。”
“恩,”甄宓想起第一次遇见曹丕的时候,明明是个孩子,心智或许比自己还成熟几分,“几次见他,好似他都满腹心事。我与他但凡相遇定被他数落一顿,回回不欢而散。我想着今后千万别遇到,可到底欠了人家救命之恩。”
“姑娘亦是帮他避过了张绣的刺客,扯平了,”微兰笑道:“倘若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也是他公子丕来许姑娘,哪里能叫姑娘许他去。”
这番话,却把甄宓逗笑了,黑暗中,她忍着笑意说道:“他才多大,你这促狭嘴。”
嬉闹几句,夜色便深,两人都起了睡意,一时周遭安静下来,纷纷睡去。
次日,甄宓是被长姐叫起来的。微兰正因睡过了头,如同踩了尾巴的猫,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是忙着替她拾掇衣物钗环。
“今儿出阁,你倒睡得踏实。”南乡侯夫人甄姜,正数落着妹妹,道:“你可知这会儿袁家来问了几遍,我都推说你在梳洗。你今日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了两家的体面,便是你的功德。”
“母亲呢?”甄宓看着四五个侍女替她有条不紊的梳发髻,便顺嘴问道。
甄姜便叹道:“母亲这会子还气着呢,不肯见袁家人。只恨审配逢记这等小人,行事如此荒唐,非逼着今日送嫁。三军士气固然重要,却委屈你一个,把我们无极甄家当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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