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开二十五年,冬日,玄武国边境附近一座小城。
近几年和突厥打仗,这里已是人丁稀少,只有三三两两几家店铺,半死不活地开着,维持生活。
天寒地冻,别说乞丐,连野狗都没几只。
这天,温振冒着风雪,提上几只野兔来小酒馆换点干粮。
“老板,还和之前一样……”
他用手推开厚重的布门帘,就见酒馆上了年纪的老板和老板娘被人绑在角落,鼻青脸肿。
一旁,四、五个地痞流氓在翻箱倒柜,也没见几个铜板。
他们其中有人骂骂咧咧,“妈的,怎么什么都没有……喂,老头,你们把钱藏哪儿了,快老实交代,不然烧你们铺子!”
温振心一沉,怒火攻心。
这里的老板和他远在长安的父亲一个年纪,他流浪至此,每每看见老板,都觉得是个念想。
何况,这老板对他着实不错,他们儿子被征兵战死沙场,他们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儿子一样慈爱。
“喂!”他一声喝令,扯过一旁的一个流氓,反手就将他一只胳膊扭断。
“妈的,你混哪条道的,别多管闲事,不然有你好看的!”
“我就多管闲事,怎么着?”
温振三两下将他们打倒在地,末了,将他们一个个扔出去。
“再敢来找我东家麻烦,下次就不是断手断脚了,听见没有!”
他挥了挥手上的刀,又说:“野外那么多野兽,你们有手有脚的,还那么多人,也不知道去猎几只,非得来欺负老人家吗?败类!”
那些地痞流氓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温振在门口站定,远远看见几百米外,有一支军队行军经过。
嬴子骞的脸在他脑海一闪而过……跟着,心情也变得沉闷了些。
他顿了顿,转身走进酒馆。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行军队伍他见过不少,但都避而远之。
领头的那个人,也许是他在长安相熟之人,无论是谁,都令他情怯……毕竟在长安,他早已声名狼藉。
“老板,不好意思,刚刚打架打得有点凶,回头我重新给你做几张新凳子。”
他给老夫妻松绑,顺手给他们恢复桌椅摆设。
“没事,多亏有你,没有你,我和我老婆子就要遭殃了……”老板颤颤巍巍地说。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推开布帘,走了进来。
温振下意识回头,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嬴……子骞?
他心头一紧。
“我果然没猜错,隔大老远,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你!”
嬴子骞一身盔甲,庄严肃穆,是温振从没见过的模样。
他一呼一吸带着明显的雾气,鼻尖、脸颊发红,显然被冻得厉害。但他还是笑了。
虽然不明显,但相较以前的不言苟笑,温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
“真是好久不见……”
“老板,麻烦上壶酒来。真的太冷了,我跟你喝一杯。”嬴子骞说。
两人坐了下来,他的副将在门外候着。
沉默一会儿,温振暗里搓了搓手,率先开口:“你怎么会在这?”
“突厥来犯,秦家军打了败仗,陛下不得已让嬴家重掌兵权。
我父亲、伯父、叔父、还有我的堂兄弟,前赴后继奔赴战场,死的死,伤的伤。
子翟上一年也来了,但失踪了,生死不明……所以我来了,我是我们嬴家最后一个壮丁了……”
说罢,他闷了一口酒,面不改色。
真是满门忠烈……温振心里不是滋味。
“父亲信上说,粮草远远不够,我来调查此事,温相也在长安帮忙调查此事。”
“秦家贪腐了吧?像是他们会做的事。”
“我猜也是。”
“……我爹他老人家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身子骨还算硬朗,我爹出征前,他们在朝堂之上还吵得有来有回,就是自从你……你走后,陛下为安抚温家,转头赐婚你弟弟温挺,让他迎娶三公主,不想风言风语影响你爹,心生嫌隙。”
温振气笑了。
“温相为人刚正不阿,其实无论陛下恩荣与否,都会秉公办事,尽忠尽职。温挺和公主成亲,这下,温氏一族的地位就更不可撼动了。”
嬴子骞看着温振,他身为当朝宰相温见博的长子,年轻有为,万众瞩目,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此时的他,一身破烂的布衣,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胡子拉碴,哪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山间野夫。
秦家啊……秦褚臣!温振恨得牙痒痒。
“诶,我化名跟你上战场可以不?”
温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商量着说。
“当个小兵就行,站岗还是杀敌都行,看门也行,伙夫也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想去救子翟。”
以后要是父亲问起,他也能说他自始至终在为国为民,不会因为讨厌皇帝就有所改变,希望他不要那么失望,希望自己还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就看你愿不愿意用我这个废人……”
嬴子骞顿了顿,“以你的才华,看门口就屈才了,不过……你就先跟在我身边,等去了军营,看我爹怎么说。”
“多谢!”温振抱拳,眉开眼笑。
出了小酒馆,温振兴高采烈地和嬴子骞并肩而行,刚走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又惶恐地落后嬴子骞两步。
嬴子骞又顿了顿,最终没说什么。
回到军队,他看了看马,又看了看温振单薄的衣服,“风大,你先去后面运粮草的马车待着,等安营扎寨,我再找几件我的衣服给你穿。”
温振笑着点点头。
“将军,这位是?”副将忍不住问。
“他……”
“在下……嬴子追!”温振抱拳。
“……他是我请的军师,不可怠慢,带他去后面马车。”
副将看温振胡子拉碴的样子,半信半疑,“是!先生请。”
“有劳!有劳!”
风雪漫漫,军队缓缓前行。
嬴子骞骑着马,思绪却飘回以前。
那年,他无意间亲耳听到秦褚臣对温振说:“温振,你喜欢嬴子骞,思慕之情。”
“说的什么鬼话?”温振皱眉反驳。
当时他偷偷站在角落,侧身看去,能看到温振不自在的表情。
即便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能感受出,秦褚臣能,他也能。
此后,他一直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也一直暗中留意温振的神色。
偏偏,温振伪装得很好,风度翩翩,眼眸如水,似乎看谁都温柔多情,疏离有礼。
又偏偏,秦褚臣说得那样斩钉截铁。
再次重逢,他还是打量着他的神情,却还是无法从中窥探出什么禁忌的情意。
是他想多了?
也许秦褚臣就是信口雌黄,毕竟,温宰相的长子要是喜欢男人,整个家族便要名声扫地,连带嬴家的名声也……
而且,至今无人知晓温振怎么突然辞了官,离开长安。
那年,大公主李云瑶在地牢自缢身亡,陛下要将大公主的尸身丢弃乱葬岗,是他不惜顶撞陛下,也要好好将大公主安葬。
出殡那天,他亲眼看他护送大公主的棺柩出城安葬。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公主的缘故……
他不愿多想下去,现今,救出他哥嬴子翟,打嬴这场仗,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安营扎寨,温振简单擦洗,穿上嬴子骞的便服,临时在嬴子骞营帐打地铺。
嬴子骞比他高半个头,也更结实些,衣服对他而言,有些大了,但卷一卷衣袖、裤脚,也能穿。
“真暖和!”温振心满意足地舒展身子。
冬天以来,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干净暖和了。
嬴子骞躺在床上,撑着脑袋,看着他的胡子,“你怎么不把胡子剃了?”
怪碍眼的。
昔日,他鹅蛋般的脸光滑白皙,很是引人注目,加之气宇轩昂,多少闺阁女子芳心暗许。
“哎!没有这胡子,怎么显得我成熟稳重。将来我上阵杀敌,建立战功,就是妥妥的美髯公了!这胡子,是威严,剃不得!”
“……随便你。”
过了一会儿,嬴子骞又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还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见面了……”
“谁说不是呢……”
温振有片刻失神。
“睡吧。”
他背过身去。
变了……
嬴子骞望着他的背影,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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