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蛮蹲立在郡守衙门的石墙上,身后燃烧着烈烈火光,身旁呼啸而过的是立冬后的第一夜北风,这风吹远了身后嘈杂的火声、人声、坍塌声。微微一滞后,他轻巧一跳,带着怀中昏迷的女人落到围墙之外。
谷蛮从地牢里救出来一个女人。据他所知,这个女人叫嬴丽谣,是景国的琼因翁主,是金枝玉叶、富贵之人,本该成为梧国王后,却选择了逃婚,身份被人顶替不说,现在竟成了阶下囚、受严刑拷打、甚至昏迷。
他想,如果这姑娘早知道结局会成现在这样,应该就不会逃婚了吧。
也说不定。
毕竟她当时出逃是跳下悬崖的才成功的。以死相搏,何况辛苦。
那天谷蛮和一众军士跟随她的父亲追到悬崖边,陡峭的高崖下是汹涌澎湃的莫江水,那水滔滔不绝、一往无前。她的父亲认为女儿已无路可逃,可以乖乖回家了,终于安心地长舒一口气。她果然也下了马,只是冷静得罕见。谷蛮至今记得,女人转身跳崖前眼中决绝又充满生机的神情。那样的感情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寻死之人的眼里,他不得其解。
想到这,谷蛮垂眸看了眼靠在石块上,仍旧昏迷的嬴丽谣。
她的面庞白皙,高鼻凤目,鼻骨上有一粒浅浅的小痣,因为昏迷显露出一种平稳的寂静。她伤得重极了,那些官府的人为了撬开她的嘴获得线索,对她动了大刑。她原本就因坠崖漂泊元气大伤的身体被拷打彻底摧毁了防线。也因此,自他在地牢中见到她时至眼下,她都处于昏迷状态。这给谷蛮的劫狱行动带来了很多不便,也让他不得不调整预想的出逃计划。
比如此刻,他们就在做本不应该的停留。
兵贵神速,劫狱成功后,他们必须赶在衙门反应过来前逃出城去,因此谷蛮片刻不停地带着嬴丽谣一路颠簸、攀爬,直到翻越城墙后找到他的马,才放缓了点速度。而这时,她的身体状态明显更差了,几处好不容易长合的伤口再次裂开,体温也在一阵阵寒风的攻击下节节攀升直至高热。
这种情况下,再强行赶路,她可能就活不成了。
谷蛮只能停止前进。他在密林中找到一处隐秘处,就着一块大石头把嬴丽谣放下,再就近拴好马。
他不懂医术,但幸好因从事过刺客工作,明白如何紧急处理各类伤口、也备着不少名贵的救急药。
他对着嬴丽谣观察片刻,确信她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于是在给她喂下一些凝血、保心的药丸后,便开始着手一系列处理伤口所需条件的准备工作。
嬴丽谣醒来的时候,谷蛮正在准备撕等会用于包扎的布条,而他们之间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火丛。
“咳咳…”嬴丽谣最早发出的声音是咳嗽声。
谷蛮机警地转过身,来到嬴丽谣面前。
他确定她清醒了,因为她的一双圆眼正滴溜溜地追着他转。
“你…是谁?”嬴丽谣虚弱得说不清话,却还要如狼环顾一般盯着他。她激动却也谨慎。
“你忘了?”谷蛮淡淡问道。他和她确实不甚相熟,但距他们上次见面才不过两个月,以她的记性不应该忘记他。
嬴丽谣没有马上回复。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他们以前认识,他知道她的过往。
对于她这个失忆之人,这太重要了。
两个月前,嬴丽谣吹冲到莫江下游的一处浅滩上,醒来便发现自己失忆了。后来,她靠着潜意识里掌握的基础知识和技能,勉强活了下来:先在镇上典当了身上的值钱物件、用换来的银钱买了男装穿上、又买了匹小驴赶路,一路上少言寡语、谨慎为主,历时一个多月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出山区、进入梧国。再后来,典当所得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她便不得不就近在樊城停下,因为精通音律,找了一份乐女的工作。工钱虽然不高,但好歹有一栖身之地,而且乐坊消息灵通,适合她找明身世。
可是没想到,日子刚安稳不久,她就莫名其妙被官府抓了。那些人问她许多问题,可她因为失忆,自然一律答不出,甚至连编谎都编不了。后来就被上了大刑,被打到昏迷,一醒来就到了这里。
嬴丽谣觉得以眼前情形,自己应是被人救了,而眼前这个大高个男子则是救她的恩人。可这人浑身戾气、面无表情,冷漠至极,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她很难相信他,也不知该怎么应对他。
“不记得了。”嬴丽谣思之又思,犹豫片刻后还是实话实话。如果眼前这个男人和官府是一伙的,假装救她实则套话,她也不会前后矛盾。
说完,她依然紧紧注视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谷蛮眉头微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情、叫人分辨不出具体情绪。
她继续边坦白边观察:“都不记得了。或者说,失忆。”
失忆?
这次,谷蛮眉头真正皱了起来,一时语塞。
嬴丽谣跳下悬崖后,她的父母强忍伤痛,一方面派大量人马暗中搜查,一方面又紧锣密鼓地安排新人假扮她出嫁与梧国联姻,而谷蛮的任务便是随这批联姻人马来到梧国、刺杀梧王。这次任务若能完成,他便还清了她父亲的债,只待曲州复命即可拿回他母亲的遗物,从此恢复自由。
至于他救嬴丽谣不过是个巧合。他昨晚潜行偶遇官府捉人,他保险起见留心观察一番,才发现这位逃婚翁主居然大难不死,并且一个人漂泊至梧国。谷蛮念及这两年来嬴丽谣父亲对他不错,顺手帮帮他女儿不是问题。当然,还有一个他自己也难说明白的理由,他有些疑问想从这位‘开心赴死’的姑娘那找到答案。两厢合计,他愿意救她。
也就是这么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造就了今夜的劫狱。
他没想到嬴丽谣会被上刑,原以为这事简单,只需要把她救出,他问完问题,然后任嬴丽谣自己选择离开还是与他结伴回母国,仅此而已。可现实与理想大为不同,眼前局面说是他给自己找来了一个记忆、身体状态都不假的累赘也不为过。
想到这,谷蛮有些头疼,根本不想再看嬴丽谣,继续低头做事。
这样的表现令嬴丽谣捉摸不透。这人看起来不想要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可好像也不满她的回答。而且,他过分寡言,根本没打算和她谈谈过去、刚刚以及未来的任何事。
嬴丽谣只能主动发问:“兄台,是你救了我吗?我们这是在哪?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谷蛮没心思回她,也不知道如何回她。她的事情说来话长、牵扯甚多,怎么说、能不能说、她信不信,他都不知道。如此一想,他决定还是不说好,至少简单。
可嬴丽谣不这么想,这男人是她现在的‘救命稻草’,眼见着他以前认识她,她怎么可能不问他。于是她坚持不懈,即使身体虚弱也问个不停。
谷蛮被吵得没法,丢下一句:“想活命,就少思少问。”
“哦。”嬴丽谣于是安静了一会儿。待到谷蛮拿着准备好的布条和几瓶小药瓶蹲到她跟前时,她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恩人,我伤得很重吗?快死了吗?你的伙伴呢?你不会是一个人救的我吧?”
谷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应该给她喂点迷药。
这不是想着玩的。不止因为她话多伤神,还因为接下来他要为她治伤,那种疼痛是少有人可以忍受的。她若昏迷则可以少受很多罪。但很不巧,他的迷药在劫狱时全在衙役们身上用完了。
没办法了。
“先上药。”谷蛮能送给她的只有这句话了。
“什,什么意思?能不能不…...”嬴丽谣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个字代表了诸多危险,例如‘坦诚相见’、刮骨疗伤,所以她下意识想要逃避,可是生死关头,似乎也选无可选。
所以谷蛮没什么,从某个药瓶里倒出两粒药丸塞进嬴丽谣嘴里。
嬴丽谣配合咽下,他觉得她还算个识时务的人。
动手之前,嬴丽谣还需要再做一些心理建设:“会疼吗?”
谷蛮点头。
“很疼吗?”
谷蛮再点头。
“快吗?”
“我尽量。”
“哦。”
“嗯,可以了吗?”
“…...嗯。”
不等话音落下,谷蛮已经利落地帮她解开厚实的血色外衫。她已和血肉贴合在一起的白色里衣露出,准确的说,已成了血衣。加上嬴丽谣细嫩白皙的面庞,这个画面越显残忍。她向下一瞥,不由得身心俱痛,白日里经受酷刑的场景直冲出现在她脑海里。
谷蛮倒见怪不怪,眼皮也不曾抖一下,从腰侧的刀带里抽出一把小匕首,放在火上烧了烧,瞄准几处里衣与血肉略有间隙的地方后用刀划开那些空隙处到衣服面料,嬴丽谣看得心惊肉跳,担忧他飞舞的刀刃一不小心就割进了她的皮肉。
就在这时,谷蛮飞速打开了一皮壶,不由分说把里面的液体倒在了嬴丽谣的身上。是酒。
“嘶。”嬴丽谣起初还忍了一会。第二次再倒酒时便疼得大喊出来了。
这毫不亚于再受一次刑。
等酒浸润了布面,谷蛮才得以能把它们一块块掀起来,即便如此,还是有些布料死死咬进了她的伤口,抽开时的感觉宛若撕皮。
她疼得崩溃,后脑勺锤身后的石头都出了声响。
他于是终于暂停了手,把自己身上的粗麻外衣脱了,垫在嬴丽谣脑后。
“别伤好了,脑子撞坏了。”
嬴丽谣翻了个实在白眼,实在疼得受不了还是攒出力气骂他一句:“你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折磨我啊!”
“都不想。我只是路过,多管闲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都是谷蛮的心里话,他不顾嬴丽谣的心情,淡淡地说了出来,“快治吧,治好了我就走了。”
嬴丽谣不知道来龙去脉,本又是个有脾气的人,这些日子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好不容易等来救兵,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神秘古怪的人。心中很不好受。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之前说认识我,现在又摆出一副陌生人的姿态。我可告诉你。我现在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伤员,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
谷蛮见她有气力一下说这么多话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高热果然低了些:“你好了些。”
她倔强地扭开头:“你不要无视我的话。先回答我,起码一个问题呢。”
谷蛮面对她的脾气,倒没有愠色,只是不想再纠缠:“不想回答。这些也不重要。”
“当然重要!”嬴丽谣从前颐指气使的姿态显现出来。
谷蛮忽然觉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还真是没说错。她即便失忆了,脾气仍没变。到现在,自己不仅一个‘谢’字都没听到,甚至还要被她盘问。他估摸着她在牢里受审时也这副姿态,若是脾气软一点估计能少受点折磨。算了,就这样吧。自己也不会和她共处多久。
“还治吗?”谷蛮不喜欢节外生枝,言归正传。
“又转移话题?我不治了!你救我,我本来也没同意!”
谷蛮听了心中越发好笑,真有‘骨气’‘到这种程度?
“行。”不治就算了,省得他还头疼该拿她怎么办。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起身收拾行囊,动作快到嬴丽谣只是多眨了眨眼他已经解开马绳准备出发了。
“喂!”
嬴丽谣一个激灵,想要起身,但实在伤重,于是起身失败,腿也无力支撑,整个人向外一倾斜,结实平摔在地上。
“啊!”
更疼了。
谷蛮站住了脚步,准确说是返回了。
“这么快改变主意了?”他边说边要扶起嬴丽谣。
嬴丽谣不想认输,嘴上不回答,手上还有意阻扰。谷蛮快准狠地单手钳住了她的两个手腕,反制在她背后,任凭嬴丽谣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然后以提溜小动物般的动作把她提起来、翻过身、靠放在大石块上。
他怎么做到的?
重新靠回大石块后,嬴丽谣惨白的脸终于有了血色。气的。除了生气,她还有了更关注的事。
他碾压式的武力,让她心惊。她意识到,他或许真有能力独自从郡守衙门的地牢救出她,且如果他想控制她、谋害她,根本不是她可以用蛮力抵抗的。
他是真正的高手啊。
她以前竟认识此等高手?他救她是为了什么?
他不在意她在那沉默地思考什么,再次单膝蹲在她面前,观察她的各处伤口后,轻轻啧了一声。好几处伤口又流血了。
经刚刚一试,嬴丽谣开始重新审视他。他高大结实到罕见,同时生得俊朗,小麦肤色、面如刀削、丹凤眼、目似点漆。
凭直觉,她判断他应该是一个战士,甚至是贵族。不然战乱年代,寻常人家连把他养这么大只的米都难拿出来。
可是,他穿得也太破了吧。他脱下垫在她脑后的麻衣粗糙到扎得她后颈疼,身上的里衣也洗得松松垮垮,散了衣边。难道,他也在逃难吗?
而且他虽然表面看起来冷漠无礼,但行为都对她没有恶意。何况他实打实地救了自己。
综合想来,嬴丽谣决定换一种战术。
“是我刚刚太激动了。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嬴丽谣忍住脾气,语气缓和许多,“你好像本来不情愿救我的。那我会尽量快些好,不麻烦你。”
谷蛮收回观察伤口的目光,看向这变脸如翻书的姑娘。
“还治吗?”还是这句话。
“治!”这次,她回答得十分笃定。对他的妥协虽然虚假,但治伤的坚定万分真实。
谷蛮顿了一会,若有所思,难得说出一句像人话的话:“好,那你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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