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嬴丽谣未跳崖前,她与谷蛮只有几次短暂的会面。
为了刺杀任务更隐秘,谷蛮前两年一直被安排在私训场,极少见人。直到刺杀计划箭在弦上时,谷蛮才被接到上将军府。
今夜之前,他拢共见过嬴丽谣五次,前三回都是大型的正式场合。她都以标准的贵族女子姿态出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如他幼时认识的诸多女性一样,表面近乎世俗眼光中的极致标准与优雅,内心则难以窥探。如果细究几人有何不同,那就是嬴丽谣更不掩饰她的骄傲。很多次,恍惚之中,他产生了她的眼睛长在头顶的错觉。
但骄傲绝不等同于反叛,这样的她和后来因猜透联姻真相与父亲大声争执的她,是完全不同的。
那晚,谷蛮被嬴启召去,行至暗处时嬴丽谣冲进嬴启书房,他凑巧目睹了嬴丽谣与嬴启争执辩论的全程。她的真实模样在遭受最亲近依靠之人的欺骗后终于得见天日。她的内心世界满装着与世俗相悖的、世间罕见的观点与**。那些话他不一定认同,但为之震动。
所以嬴丽谣演技之好、城府之深、野心之大,他是早有目睹的。
面对她所谓玉佩下落的说法,谷蛮不会轻信:“你被捕受审,玉佩也被收缴,无非如此。”而他要找块被收缴的玉佩也不是难事,无非挨个威逼几位主审官即可。
“我一个漂泊无依的流浪人,若日日挂那般名贵的玉佩招摇过市,玉佩早叫人或偷或抢去了。所以,我一早找了石匠仿制。官府抢走的那块??是赝品。你不信也大可以去试试,左不过大费周章找块赝品。或者惹火上身,竹篮打水一场空。”
嬴丽谣说得气定神闲、合情合理,让谷蛮动摇,沉默片刻后松开她的手腕:“我信了。说吧,玉佩在哪?“
嬴丽谣头回见他这样示弱,明白已找到他的七寸。嬴丽谣不慌不忙到屋内的蒲草垫上坐下,拿起桌上的面饼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谷蛮干坐在一旁,等她吃完:“说吧。”
“你先回答我之前的那些问题,我再告诉你藏玉的地点。”嬴丽谣正式开出条件,料想他会一口答应。
谷蛮却沉默了。他若告诉她身世,等日后她想明白来龙去脉,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跑,甚至做出他难以想到的出格之事。他不想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可若她所说是真,真玉佩被藏处又只有她知道。
“一句都不能说吗?”嬴丽谣的指尖无规律地轻敲桌面。
那倒也不是。一直一言不发下去,照样会激起她的过分反抗。
谷蛮被说动,开始配合她:“我拿到玉佩后,作为回报,我会送你回家。”
“我家在哪?”
“景国,曲州。”
失忆后的嬴丽谣并不知道曲州是哪里,只是暂时记下他的话。
“我叫什么?”嬴丽谣又问。
“不知道。”谷蛮帮嬴丽谣添水后,也为自己倒了一盏水。
不知道?不知道就救她?嬴丽谣挑眉:“那你叫什么?不会也不知道吧。”
“……谷蛮。”谷蛮自认为这是个烂大街的名字,说就说吧。
“谷满?”嬴丽谣发挥想象力。
谷蛮无奈,用手蘸了一点水,在木桌上写下名字。
嬴丽谣看完后点头,又绕到其它地方去了:“原来你还会写字呀?”
“嗯。”
“那看来你家境不错。”嬴丽谣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测,顺势又套话,“现在怎么沦落到这副田地了?”
谷蛮没有直接回答:“你看起来也不太好。”言外之意十分明显。
“是啊,那你说说我怎么落到这副田地的?家中变故?离家出走?还是什么?”
“我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虽然禁忌,但她依旧要问:“你为什么要那块玉佩?玉佩又为什么在我这?”
谷蛮瞪了她好一会儿,尽力平和地回答了她:“……玉佩是我的,至于怎么到你那里的,我不清楚。”
嬴丽谣明白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配合,也不再得寸进尺。
其实,她最开始的话已经埋下了陷阱,‘一句都不能说吗’很好地让谷蛮减轻了一些顾虑,同时无形中将他所知的内容分为了‘可说’与‘不可说’。虽然未知的依旧未知,可这就像给嬴丽谣指出了重点。他现在告诉她了的,基本上是不重要的事情,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名。而所谓‘不知道’者就是他想隐瞒的重点。
估计是这人习惯了用武力直接解决问题,竟这么不懂隐藏心思。嬴丽谣想到这,站起身,微微整了整衣袍,双手拱手前伸,俯身上举,向谷蛮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你我二人,早该通力合作。”说时,她的身体刚好回正,举起的双肘后渐渐再次露出她的脸。最先露出的是一对剑眉、下面是鬼气森森、摄人心魄的眼睛,眼头尖锐,眼睫密长,眼瞳黑得看不见光点。乌黑浓密的头发两日不曾打理、半披半扎、乱糟糟得衬得面色更加纸白。
“早该相互信任。”说完,她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而后,她再无欺瞒地将玉佩藏匿之地说出。
夜里,嬴丽谣正在梦中,被人轻轻拍醒。嬴丽谣睡眼惺忪,迷糊中见一个纯黑身影。
嬴丽谣先是反射性被吓了一下,想明白眼前人是谁后叹了口气:“干嘛?”
谷蛮把黑衣递给她:“套在外面,我们出发。”
“我也要去吗?”按白日里二人的语境,嬴丽谣默认是谷蛮独自去乐坊取玉。她一个伤员,跟去也是累赘啊。
“我怕自己找不到,带上你更保险。”谷蛮如是说,其实带上她只是防她偷偷跑掉。
“嘶。”嬴丽谣瘪了瘪嘴表示不信,“我把就差把第几块砖下告诉你了,你还能找不到?”
“两个人配合比一个人更好应变。”
“...好吧。”嬴丽谣边应答,边套上黑衣。她摸不透他葫芦里卖的药,只觉得他好歹是个高手,所说应该自有道理吧。
出了房门,她仍有顾虑:“我行动不便,你确定要带我一起?”
“嗯哼。张开手。”谷蛮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嬴丽谣配合着张开手臂,谷蛮顺手就将她打横揽起。等嬴丽谣骂上两句后,谷蛮又叫她双手用力搂住他的脖颈。
“遇翻墙这类特殊情形时,我会抱着你行动,紧急情形时我再背你。这样对你前身的伤口好一些。”
嬴丽谣点点头:“那要我牢牢搂着你是为什么?”
“预防特殊情形时的紧急情况。”说完谷蛮松开原本放在她后背的手,“给我留有机动的余地。
嬴丽谣被突如其来地泄力吓出冷汗,只顾得牢牢锁着他的脖子以防掉下,顾不得想所谓的紧急情况是什么。
当二人驾马来到最靠近嬴丽谣谋生的乐坊的城墙外,即将寅时,他们要进城必须靠翻城墙。
樊城不过小城,城墙不算高,一丈略多,墙壁厚度下宽上窄,墙面平滑,谷蛮一般可以自由上下、来去自如,只是现在还需带上嬴丽谣一起。
“来吧。”嬴丽谣主动说。
谷蛮颔首,抛上飞钩勾紧雉堞,然后如排练时一样的抱起嬴丽谣。
嬴丽谣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整个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一切准备就绪,她便以一种奇怪的视角目睹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短暂停顿后一个飞跃,自己就来到了城墙马道上,又是极其刺激的一番飞速降落后,他们成功翻越城墙。
“下来吧。”
谷蛮低声说后斜身让嬴丽谣的双脚先落地,等她站稳后再撤开所有接触。
“哇哦。这就过来了。飞檐走壁的感觉真爽。”嬴丽谣觉得很是新奇,体验感不错。
谷蛮看了她一眼:“呵呵,心态挺好。”
此时处于宵禁时段,他们所经区域虽然都是供人消费取乐之处,也都早已闭店熄灯。两个人沿着小道往前进,不多时就到了嬴丽谣谋生的乐坊边。
“余音坊。”谷蛮小声念了念门前幌子上秀的字,问嬴丽谣是否找对了地方。
“是这。”嬴丽谣点头。
两个人顺院墙旁小巷绕到后院外。围墙不高,依稀可见嬴丽谣宿舍的屋顶。
“就是这栋。”嬴丽谣指了指露出的屋檐。
两人交换眼神,熟门熟路地一起翻过墙来。
嬴丽谣先前为赶路方便、安全,很早就女扮男装了。吃到男装的便利,她本打算一直以男子身份活下去,可后来苦于生计需要进乐坊谋生,又不得不换回红妆。毕竟是加入集体生活,她若和一群男人同宿同食,她没信心能瞒天过海、也不想过上那等提心吊胆的日子。
她的宿舍原本共住八个乐女,嬴丽谣的床位又不巧最靠里墙,因此最初同谷蛮谋划方案时,她觉得谷蛮是在妄想:想不惊动七个女孩进屋且挖出东西,几乎没可能。
但是谷蛮坚定认为,嬴丽谣作为重犯逃走,官府一定会再搜她的住处,小则查封舍室、大则查封整个乐坊。
嬴丽谣四处一望,果然空无一人,她住处的门也被大锁锁住。谷蛮攀上屋檐探查一圈也确认了没有衙役在看守、巡逻。
“你猜对了。”嬴丽谣冲轻车熟路撬锁的谷蛮说道,“果然专业啊。”
谷蛮不接她的玩笑,只无声推开木门,示意嬴丽谣跟进屋开展行动。
谷蛮先帮她把所谓藏处上方的木架移开,又从腰上挂的小包袱中拿出一个很小的石锄递给嬴丽谣。然后他便回到门边,或透过门缝往外望风,或侧头看嬴丽谣如何锄地。
说实话,他听她讲述藏玉位置时也算大开眼见。她怎么会想到在乐谱架下挖个小坑埋起来?那架子也不轻,被她挖过的地方还被复原得难以看出痕迹。她来这没几日,一个人怎么偷偷干完的这活?
这些疑问突突冒出来,他虽然没问,但心里好奇。
嬴丽谣仍是负伤之人,干起活来却并不含糊。她尽量快速地刨开了土,掏出个小木盒,从盒子中取出玉佩,而后又严谨地把盒子放小土坑中、填土复原,最后叫谷蛮来移木架。
至此,一切顺利。
只是世事无常,很多巧合是说不清的。其实官府并非没有安排人留下看守,只是那两个小吏偷懒躲在偏房睡去了,故而谷蛮没有探查到。但如果就此错过彼此也都相安无事,偏偏不巧,有一个小吏起夜了。
嬴丽谣和谷蛮一起出了屋子。等谷蛮把门锁重新扣上后,嬴丽谣依依不舍地把玉佩给他。
“好了,给你吧。”嬴丽谣并不确定谷蛮所言皆真,但毕竟交易已经达成。
谷蛮看了一眼玉佩确认是正品传家宝无误后,嬴丽谣莫名能感受到他的心情雀跃了许多。
除开玉佩,她还归还了他刚刚给她的石锄。那锄头型小而不精致,也几乎没在别处见过。
“你自己做的?”嬴丽谣边递出手边小声问。
谷蛮点头作为回应,伸手欲接。
就在这时,那个起夜的衙役从不远处拐角窜了出来。
谷蛮刚好背对着衙役,嬴丽谣却极快地与来者对上目光。双方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惊慌。现在就比谁的反应更快一步。慌乱之中,嬴丽谣抬手欲提醒眼前之人,对面衙役也张口要唤醒同伙和四周乐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嬴丽谣抬起的手被谷蛮有力抓住,他领着她的手,使她以手带臂、让她的整个上肢让肉眼难辨地速度挥动起来,挥至合适的角度时,石锄脱手、飞了出去。
嬴丽谣前一秒还在惊讶手部感受到的力气,下一秒便清晰目睹那石锄不偏不倚命中衙役面门。那场面极具冲击力、用‘砸开’二字形容毫不夸张。衙役依旧张着嘴,口中也确实发出了声音,但声音小而短促,戛然而止。
“呃。”一声呜咽之后,他猝然倒下。
嬴丽谣的目光瞬间逃回自己曾经握锄的手心上。这种感觉,就像...就像她亲手杀了一个人。这么一想,她瞬间回过神,寒意乍从背后起,胃里翻山倒海,克制不住地想要干呕。
而真正的杀手,甚至连头都未回。他镇静自若,宛如无事发生。
“你杀了他?”嬴丽谣难以接受,声音颤抖着,也不受控制地大了些。
谷蛮不等她再说,已经结实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出声。刚刚的石锄落地发出了不小的声音,侧房已亮了灯,谷蛮知道等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批人来追他们了。所以他没时间管其他,直接把嬴丽谣拦腰扛起,不顾一切地飞速离开了此处。
这就是他先前所说的‘紧急情况’。
这一路,嬴丽谣才算真正见识到了谷蛮的逃脱速度、明白了谷蛮为什么那么宝贵他的马。他们的速度已经快到嬴丽谣看不清周围景物的程度。若没有刚刚的是令她失神,现在也一定被快马吓得心飞了。
现在的她,身体如同一滩水摇摇晃晃,人在魂不在,对周围的一切都没了反应。他们同骑一匹马,坐前面的嬴丽谣,全靠谷蛮用手硬拦着才没掉到地上。
谷蛮知道嬴丽谣的‘病根’,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天下早已大乱,在这样一个战乱纷飞的乱世,死人是最常见的,现在已不是翁主的她,迟早需要面对这些。
即便景、梧、陈三国十分不易地维持了近十年的结盟合作,在一定范围内营造了一个相对强大稳定的环境,也马上要破灭了。
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不然他不会被派来刺杀梧王。
他十一岁时父亲病故,一直讨厌他的主母默许了他的离家出走。他那时满心欢喜,只想着终于可以和母亲团聚。可离开了高门庇护,现实很快剧烈冲击了这对孤儿寡母。他的母国很快被攻破,他和母亲四处流亡,一路望尽“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年幼的他天真以为自己的心早在不平等的家中修炼坚硬,出了家门才发现所见险恶不过皮毛。他也曾像嬴丽谣此刻这般失神,可他那时甚至没有多喘息的时间,只是连忙拉起母亲飞奔逃命。
流亡三年,他和母亲几乎没过过安生日子,几度临近死亡。得天眷顾,最终死里逃生,平安迁入了景国曲州周边的临乡县。不过即便远离了战争,母子俩想要立住脚跟,他也少不了需要使用拳头。
所以,他的武功除早年受师傅传授打下根基,进步全靠在实战中历练。
这也是嬴丽谣父亲选中他的原因,实战中发展出的干将,随机应变能力极高、招数狠而简明。
如此,谷蛮想当然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如他一样,对待生死有天生良好的接受能力。何况嬴丽谣还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出身、从小进过军营的统帅之后。他更不信她会因此受影响太多。
本着这些想法,一路上谷蛮根本没多担心嬴丽谣。
直到天亮,二人从山道顺利进入陈国境内后,谷蛮扛她下马时才发现她的几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下早又出血了。
“你不痛吗?”谷蛮微微蹙眉,“我不是教过你怎么护住伤口吗?”
嬴丽谣根本没回他,双目无神,面如死灰。谷蛮搀扶的手稍稍松力,她的身体便向下一泻。
“喂。”谷蛮眼疾手快又馋住她,“你还没缓过来吗?”
嬴丽谣白唇微张,依旧无言。
医家强调形神合一,嬴丽谣心神一涣散,伤情也随之迅速恶化,整个人兵败如山倒一般,毫无生气可言。
至此,谷蛮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把她扶到一旁的树边坐下,摸了摸她的手腕,脉搏极其微弱、似有似无,而肌肤发烫,高热明显。
他起码的常识还是有的,她的脉象太弱了,生死难料。
谷蛮没有办法,又给她塞进两粒保心丸,然后抱着她在山镇里四处找寻医馆。
以嬴丽谣现在的身心状况而言,想要医好她使用诸多昂贵的好药只是基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斗志能否再次被唤起。简言之,就是很可能耗资巨大仍救不回嬴丽谣。加之二人此时穷困落魄又武力充沛的模样,一圈问下来,山镇里的几家医馆竟无一肯接收。
要么认为二人不会付药费,要么顾虑会惹祸上身。
偏偏家家都有其它求医的患者在场,谷蛮也不能当场拔刀逼迫,又追问只开药不养病行不行,可即便如此,依旧无一家医馆愿意看诊。
从最后一家出来时,谷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自己若不劫狱救她,她是不是反而不会死。但马上又自我反驳:还是救吧,官府对她下手那么毒,不救她恐怕更难活。
好在二人现在已经离开梧国进入陈国了,相对安全,勉强有时间耗一耗。总之,她不能死在他手上。
想到这,他垂眼看着怀里的嬴丽谣,当即盘算起今夜里胁迫哪家大夫最合适。
此时,一个好心路人实在可怜面色如纸的嬴丽谣,忍不住走上前来支招:“少年,西边严家巷还有一家医馆,原先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医馆。只是当家的失踪了,所以好些时日没开门了。但女主人医术也好,你可以去问问。”
“多谢您。可都不开门了,怎么会收治呢?”
路人大伯望了望后头的医馆,一切尽在不言中:“说来话长,总之你去试试吧。”
“多谢。”谷蛮点头,按照大伯指得路迅速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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