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渡北归
日落应当是纽约城里除了中央公园外难得一见的自然风景。辉煌的霞光突破高楼的封锁,在街道和行人间徘徊,又在推拉窗和落地玻璃旁踱步。走出纽约大学,宫野志保在谷歌地图上确认了自己的位置。今天的工作结束得很早,或许可以在晚餐前打卡那家闻名遐迩的二手书店,Strand Bookstore。
早在本科时宫野志保就是二手书店的常客。开学时学校周围的二手书店里总能找到上一届学生送来的教科书,价格是新书的一半或者更低。七八个使用者的笔迹叠在一起,偶尔能看到纸页浸水后干透留下的皱褶和边角的咖啡渍。课余时间打零工得到的钱要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花,生病这样的突发事件暂且不提,冬天的大衣皮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毕竟不是不用工作的大小姐,那时的宫野志保想,在当上助教前还是要能省就省。
现在宫野志保已经是普林斯顿大学的讲师了,但是逛二手书店并不是学生时代的专利。澄金色的阳光照亮了胡桃木色的书架,书店内光线不足的地方正陆续被暖黄色的阅读灯照亮。一楼比起二手书店更像是兼职卖书的礼品店,宫野志保问过店员,对方温和地告知她一楼主要售卖的是文具、礼品书和大众文库,也就是海莲·汉芙在书信里抱怨过的那些乏味的平装书。
实体书店总要在某些地方向那些把实体书店和百货卖场等闲视之的人们鞠躬。不过好在书店店员的培训仍然符合一家老牌书店的格调,宫野志保向她问起几个她上周参加的学术会议上提到的几位正因为论文新作成为热点的专家教授,店员告诉她地下一层B区最外层的书架上有他们的过往著作。
“存量并不多。您也知道,他们的名气局限于专业领域,而那几篇备受关注的论文是在年初的学术年会上发表的。”穿着咖色围裙的女店员说,“书籍总是在等待适合的拥有者,而这里仅仅是坐落于纽约百老汇街上的一家独立书店。”
不,你们和其他二手书店一样,在亚马逊和eBay上都有网店。宫野志保想。不过她还是让这句腹诽仅仅作为一句腹诽存在,谢过店员后就在一楼挑些明信片之类的小礼物。出门在外,寄一张明信片给远在日本的家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她的邮箱里总是塞满学生的作业和学术往来的邮件,虽然每一封来自家人的邮件都被打上星标,但在数量庞大的工作邮件里总被压缩得微不足道。某个回国的圣诞节假期里,宫野志保在家中提起以后可以把邮件发到她在学生时代使用的私人邮箱,而非带有学校后缀的工作邮箱。而宫野明美只是笑,说发在工作邮箱里,志保才能第一时间看到不是吗?爸爸妈妈都提过,讲师升副教授这几年科研压力会很大,志保花在科研上的时间一定不会短,为了及时让志保看到来自家人的问候和支持,还是发在工作邮箱比较好吧?
……果然,明美姐也知道她舍不得日本。
虽然早早定下前往美国读本科的计划,也为此狠心和交往两年的高中男友分手,但思乡的情绪如同飞路粉的烟雾,会在一天中的独处时刻将宫野志保包围。她拨开明信片间的缝隙检视着来自中央公园、哈德逊河与自由女神像的风景,最后选中了两张二手书店内景——人们学着菲茨杰拉德、海明威与钱德勒的样子举起酒杯,不自觉地完成一次自由女神的具象化。
夕阳的最后一片晖光也匆匆逃进楼宇的阴影里,宫野志保抬起头,正巧看见一盏落地台灯摇摇晃晃地从她面前经过:这家书店的经营范围似乎也包括古董家具,那架台灯是维多利亚风格,多半是不列颠的日光落在新英格兰的土地上时遗留的馈赠。宫野志保看见那盏台灯稳稳落在门口,照亮了门口支起的宣传展板。
第三张明信片被宫野志保从卡片槽里抽出一半,夹在宫野志保的指尖。
书店内人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忽然变得嘈杂了起来。宫野志保一抬头,发现书店的一楼正被人潮淹没,还有不少人走上通向二楼的楼梯。想起门口展板上写着的某教授新书签售会,宫野志保朝着和店员交谈时记下的地下一层的入口走去,好避开人流,直到看见书架上镶着鎏金的字母B才停下脚步。宫野志保的目光在新旧不一的书脊上扫过,找到了那几个教授的书。他们前不久刚刚测定了乳腺癌细胞的细胞膜上特征蛋白质的结构与作为免疫细胞识别依据的作用靶点,和宫野志保的研究方向相近,宫野志保对他们的研究思路很感兴趣。
宫野志保正打算从书架上抽出其中一本,抬手却发现她不知怎么还捏着那张在手上转了几圈的贺卡,大概是当时走得急忘记放回去。宫野志保把那张贺卡连着一本学者的专著一起丢进购物篮,准备等上楼结账时再把贺卡放回卡片架上。这时宫野志保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正从她背后传来:
“能被邀请来这里签售我也很高兴。在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设想过最好的反响是东京都的孩子们读过我写的书。没想到的是,现在连纽约的孩子们也读过。”
来人说的是英文,流利的伦敦腔调里听不出日语的痕迹,咬字从容又温柔。如果再配上茶发红眼的异国容貌,简直要让人将英语当作他的母语,宫野志保想。书店的书架背面是一整块胡桃木板,宫野志保转进书架背面避开来人。转身时她朝声音的来处投去一瞥,果然是白马探。
从白马探的样貌看不出时间的流逝,而宫野志保清楚他们已经分别了许多年。透过高中教室的玻璃窗能看到和今天一样辉煌的日落,而无论是宫野志保还是白马探,都不会再有机会重温高中时分享同一片黄昏的过去。时间在他们之间建起一堵柏林墙,即便身处同一片天空下,马歇尔计划的补给投放也不会越过社会主义的篱墙。这座摆放着生物学专著的书架,将宫野志保和白马探的研究领域隔离开:宫野志保如今致力于乳腺癌在分子层面的防治,而白马探修习天体物理,如今又成了为青少年撰写物理学启蒙的科普作家。
从高中毕业后,他们就一直在分道扬镳。
而白马探的皮鞋尖踏在实木地板上时,宫野志保的心跳似乎也和白马探的步伐节奏同步起来。她的心跳不再是微弱的砰砰声,而是强劲迅速的咚咚声。短短的十五阶台阶被无限拉长,宫野志保从身后的双肩背包里摸出一张一次性口罩,口罩的塑料封口袋在空气里窸窣作响。但是宫野志保顾不上这些,她撕开塑料袋的一角,急匆匆地把口罩抽出来戴上。
该死,宫野志保想,要是今天实验突然出些岔子就好了。那样她就会忙于实验复现和步骤改良,要是顺利的话她甚至可以为此在实验室熬个通宵,然后顺理成章取消掉这个行程,而不是马上就要被前男友逮到自己偷偷参加他的新书签售会。
口罩阻碍异物的同时也阻碍呼吸,但宫野志保戴上口罩后才想起她还需要呼吸。书架背面陈列的专著内容是以crisper为代表的基因疗法方向,她的目光掠过书脊上的英文标题,却觉得那些英文字母正在扭曲成她并不熟稔的语言。宫野志保的大脑正因为供氧不足传来一阵阵晕眩,她扶住书架,微垂着头,听见心跳声越来越响,直到震耳欲聋。
——然后忽然漏跳了一拍。
是白马探停住了脚步。
影绰的谈话声从书架的另一面传来,宫野志保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抬起了头。纷飞的字母又重新组成gene、mRNA、fragment等等她熟悉的单词,速度比起母语者也不遑多让,甚至可以说她的家庭背景让双母语成为事实。
白马探也是一样。或者说高中的白马探第一次注意到宫野志保也是因为他们在语言背景上的相似。无论是与众不同的发色还是流利又毫无日本口音痕迹的英文,在任何一所日本公立高中都足够突兀。
带有美国东部口音的英语隔着书架传进宫野志保的耳朵,也许是主办方派来接待这位日本作家的工作人员,比如说出版社编辑:“这个书架摆放的都是生物学和医学的学术著作……白马先生对生命科学也有兴趣吗?”
“我就读高中的时候通过了学校举办的奥林匹克竞赛生物学科选拔考核,不过最后出于自己的兴趣还是选择了进入物理班。”白马探的回答恰到好处地响起。
是啊,白马探当年同时通过了数学、物理和生物的选拔赛,而她则是物理、化学与生物。宫野志保突兀地被勾起了回忆。继承自母亲的棕发使得白马探在入学第一天就对宫野志保印象深刻,而宫野志保头一回认真打量白马探的时间则要晚得多。在暑假开始前学校就会从高一的新生中选拔出有潜力进行学科竞赛的学生,她和白马探同时出现在了三份不同的名单上。
“当然,除了我自身的经历以外,对生命科学的偏爱有更私人的原因。”白马探似乎是笑了一声,“不过请允许我对此保密。”
偏爱。宫野志保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她忽然从书架间走出,踏上通往1楼的台阶。低跟长靴在木质地板上敲出空荡的回音,白马探也在这时偏过了头。
那位戴着口罩的陌生女士从他面前的书架后出现,购物篮里放着一本银白色封面的书。他面前有一块由于书被抽走而形成的细长空隙,空隙左侧同样是银白色封面,看起来像是同一种。白马探伸手抽下一本,是一本阐述通过在目标mRNA上添加荧光蛋白质的mRNA序列,由此在生物环境下观察免疫细胞识别乳腺癌细胞膜上特征蛋白质过程的专著。
白马探翻开目录匆匆浏览过一遍,没头没脑地问道:“相近研究方向的作品都是放在一起的吗?”
但他好似又不需要回答。白马探抽下同一排的另一本书递给书店负责接待他的员工,说:
“能帮我一个忙吗?”
宫野志保最后也没有把那张贺卡放回去。她在贺卡架前停住,但在从购物篮里拿出那张贺卡前突然意识到第三张贺卡可以寄给她姓降谷的哥哥。降谷零比她大上几岁,和明美姐年纪相仿,或许是明美姐小时候在街心公园里认识的玩伴还是在她出生前住在他们家隔壁的邻居——总之他从小就常常待在宫野家,就像她的高中同学工藤新一小时候也总是待在邻居家一样。
但如果给她所有住在日本的家人和朋友寄卡片就太麻烦了。宫野志保走向收银台结账,打定主意到此为止。结账时收银员指了指门口的展板,告诉她如果对物理学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那本科普书,今天作者在这里签售。
“有很多年轻女孩都是他的读者。”收银员这样告诉她,“这是白马先生第一次在美国举办签售会,从下午四点起就有粉丝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这位白马先生看起来很受欢迎。”
收银员微笑:“他至少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如果今天在店内购买白马先生的新书《我们能否在黑洞视界边缘玩帆船?》,可以在二楼举办的签售会现场交给白马先生签名。”
宫野志保摇摇头:“留在这里等待签售会开始的话,花费的时间就太长了。”
收银员说:“也许您可以留下自己的邮箱地址——如果您有意向购买的话,可以现在支付20%的定金用于预定。如果后续有签名本富余,我们会向您发送开放购买的邮件;如果没有额外的签名本,我们会向您退款。这里是顾客信息登记表,有需要的话可以填写。”
宫野志保抽过那张登记表,薄软的A4纸在空气中哗啦作响。她在邮箱栏犹豫了几秒钟,填上了普林斯顿大学域名后缀的邮箱。
今天的图书签售会更像一场大型聚会,白马探端着酒穿梭于二楼的书架间时想。书店用有限的空间把二楼布置成了冷餐会和派对的混搭,读者们递给他书,然后他签名,再就着新书聊上几句。他拒绝了一切与新书无关的话题,因此也免去了大部分问题——白马探深知这个世界上喜欢物理和喜欢数学的人一样少,而他能利用的只有自己。就像19世纪推广西红柿,20世纪推广土豆和玉米,21世纪推广人造肉与燕麦奶,在一切事业的开端,需要一个先驱者。他未必是李桑?阿尔-盖布(注:意为神选之子),但他需要尝试。在引导人们阅读书之前,得先说服他们拿起书。签售会不一定是最好的方法,但是有用。
一切都在他的预想中,除了白马探在书店里与宫野志保重逢。
距离他们同窗求学的少年时代已过去将近10年,但傍晚宫野志保离去的背影还是烧灼着白马探的视网膜。年轻气盛的高中生白马探会为之失意恼恨,而科普作家白马探不会。在几个月前(注:《Whirlpool》写作于20年春节期间,本文时间线为《Whirlpool》一年前。)日本大学的招生丑闻被曝出后,也不难理解宫野志保执意前往美国求学的选择。白马探作为日本父权继承制的既得利益者,只会成为她的阻碍。
只是被羽洁白的信天翁在春日启程时,不会再留恋冬日盘桓的海岛,自然也不会带上已经长大的尼尔森。
而尼尔森仍然盼望着再次乘坐在飞鸟的背脊上随之而去,远离故乡。
尼尔森轻轻叹气,朝书店外灯火流丽的夜景举起酒杯,向被楼宇遮挡的月亮敬酒:“希望宫野能收下这份礼物。”
(注:信天翁指短尾信天翁,冬季居住于我国东南沿海及日本,夏季居住于阿留申群岛、白令海、阿拉斯加湾;尼尔森出自《尼尔森骑鹅旅行记》。)
宫野志保收到书店的购买通知邮件是在一周后,她前往书店提货时门口的展板已经换成了下周将有业余舞台剧团在书店演出独幕剧的广告,而上一场演出的男主角早已退场。
或许是因为预定的缘故,店员交给她一个包装严实的牛皮纸包裹,又配上带提手的塑料袋。但或许由于店员包装得过于整齐,宫野志保再次打开这个包装袋已经是2个月后的圣诞假期,并迟来地发现这个包裹里并不只有一本面向青少年的物理科普书。
牛皮纸包裹着三本书和一个信封—-—而且都是新书。除了白马探撰写的那本科普书以外,还有两本分子生物学领域的论文集,宫野志保扫过论文集目录,论文的研究方向和她两个月前在书店询问的研究方向相同。她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张会员邀请函和一张纽约知名法甜店的储值卡,根据附带发票来看储值卡里的预存金额是这三本书价格的总和。
真是非常大少爷的见面礼,宫野志保想。
宫野志保从信封里抽出邀请函和储值卡,一张便条晃晃悠悠地掉了出来。宫野志保用指尖夹着那张便条,发现上面是白马探的字迹。
「礼物的价值并不比一张越洋机票昂贵,请放心收下。我对生命科学的偏爱始终来源于你,但宫野打开这个包裹时或许已经忘记了那个黄昏发生的小插曲。祝你在打开这张便条的任何一天过得愉快,如果可以的话,请为我预留一张贺卡。——白马探」
「一个月后」
新年假期刚过,东京大学出版社的编辑就送了好几沓贺卡到白马探的办公室。初出茅庐的科普作家还是第一年接收来自读者的新年贺卡,有些犹疑地询问编辑:“不是每一张贺卡都需要回复的,对吗?”
“如果有个人推特的话,在个人账号上发表感谢的推文就可以了。”责任编辑语气轻快,“如果白马君期望这样做,也可以由东京大学出版社的官方账号代为发布,但感谢文案请一定要亲笔写好交给我。”
责任编辑像是又想到什么,说道:“白马君去年在海外所做的宣传活动也有了反响,这些新年贺卡里还有来自美国的航空信,我放在最上面了,白马君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
“多谢。”白马探礼貌地回答,“期待今年的合作也能顺利进行。”
“那么白马君要尽快将本月的专栏文章交给我——在15日前。”责任编辑说,“现在发休刊通知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这点就不用担心了。”
“我希望不会有我上门催促稿件的那天,那就下次见。”
效率极高的编辑推开门离去,白马探检视这那几叠贺卡,果然看见了一封来自纽约的航空信,发信地址是那家二手书店,Strand Bookstore。他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张印着普林斯顿大学风景的明信片,背面是简洁的英文:
[Saguru Hakuba:
Happy New Year.
S.Miyano]
END
送给废文的阿木林森同学,谢谢你的打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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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番外?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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