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手下留情(捉虫)

当夜,姬桢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难以入睡。

她从来都知晓陆谦聪慧,但前世没看到他拼鲁班锁,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连指甲下头都是青的。

陆谦的身体,究竟是有多么糟糕。

她虽是只想挽救仪娘——可也不能瞧着陆家旁人倒霉。

仪娘只是个小娘子罢了,她一生的荣耀欢喜,总得靠阿爷阿兄。

否则便是平安长大,嫁得高门,也未必就有个好结局。

她姬桢不就是如此么?还有谁的姻缘,瞧着能比她的显赫,最终的结局,却又如何?

人能重来一回,虽不知缘由,却也是难寻的机缘,姬桢是绝不肯浪费的。

她非但自个儿要好好活着,连友人,也断不能允许她如自己的前生般苦难。

但要如何,才能救仪娘?她阿兄的身子骨,约莫是真没救——前世陆穆立下大功时,伯父也差遣了御医们去为陆谦看诊,可御医们只能拿些丸药来,再没法子根治这毛病。

靠不上阿兄,便得靠阿爷。

可……

前世陆穆,是因南征之时,杀戮太过,才被贬黜的啊。

她犹记得,三伯登位后的某一日,阿爷沉着一张脸回王府,手中捏着一只茶盏,却是半晌都没喝一口。

若是细看,阿爷捏着茶盏的手,甲盖嫣红,甲沿上还锁着一层白边儿,是用了大力气才会成那样子的。

她瑟缩着不敢说话,明氏站起身,从阿爷手上接过茶盏,白皙柔嫩的女人的手,静静覆在那只暴起青筋的大手上,那温柔的声音,仍然带着能让人心思安谧的力量:“郎君,怎么了?”

“……朝中有人,攻讦陆识恩。”怀王说罢这短短数字,便紧抿了薄唇,似是思忖了一阵子,才又道:“说他在南征时,肆意屠戮百姓。许多青壮百姓分明并未投贼,也被他砍了脑袋,以充功勋……还带了江南百姓人家的子弟入朝,哭得声震屋宇,真是……全无体统!”

怀王妃晨起绘就的一双远山眉轻轻一蹙:“当诛尽诛,这是……是当年先帝的口谕。那些个青壮百姓,今日未投贼,便不是贼,可若明日投了贼去呢?这,也不能全怪陆将军罢!”

“先帝口谕,叫当今看来,算是什么?”怀王冷笑一声,倒很有些兔死狐悲的意思,“你是不曾听今|上的话——江南百姓,民怨沸腾。不惩主将,何以安抚民心呐?”

怀王妃脸色一沉,面色有几许不忿,张口便道:“民怨因何而起?那总该要瞧瞧,是谁贪赃枉法,强征暴敛,激起民变罢?倘若江南百姓未曾闹事,陆穆是疯了才会带兵去杀他们!”

“说不得。”怀王道,“你不曾瞧见,皇后殿下殿中,铺陈那许多光海绡?”

“哪一个又是什么好东西了!”怀王妃骂罢一句,紧抿朱唇,犹豫一二,方道,“那……那现下怎么样了呢?”

“下诏狱了。”

慢说明氏,便是蜷在椅子上当自己只是个引枕的姬桢,也惊呆了。

小娘子也晓得诏狱是何等的所在。

进了诏狱的,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出来的?

果然,十多日后,朝廷公布了陆穆的罪状,念在他当年是受了皇命出征,倒也没有要他性命,可一家数口,都要随他一起流放岭南。

这一去,便只余下陆夫人,还有性命返回京城。

姬桢如今回忆起来,仿佛阿爷与阿娘谈话的那一日天色很暗,烛架上跳动的一朵朵小火苗,照得他们的面容明暗不定。

而屋外,秋风绵绵,秋雨沥沥。

也就是六年之后的事了。

可若是……若是陆穆没有杀那许多人呢?事情是不是就会不同?

至少,便是政敌攻讦,也不能拿他杀人的事情来说话了!

存了这么个念头,过得几日,陆仪娘与她说,明儿个不来王府,要送阿爷出征的时候,她便拖了仪娘的手,小声道:“你可告诉你阿爷,江南百姓亦是我朝子民,若非生计无着,谁肯举家造反呢?当抚则抚,少造杀业才好。”

仪娘一怔,问:“我?我去同我阿爷说?”

“那不然呢?总不能托我阿爷,同你阿爷说罢?”

小娘子皱起一对浓得太过英气的眉,奇道:“江南那地方的人,也会衣食无着吗?我便在代北长大,也晓得江南富庶呢。我阿娘祖籍光海郡,她说,那边种稻,一年亦可二熟,又能蚕桑,水中还有鱼与藕。怎么这样好的地方,还有人生计无着,拎着脑袋造反?阿桢,你可别搞错啦,他们就是不愿做安顺百姓,也不知叫什么人糊弄傻了!”

姬桢连连摇头:“我听说,他们已经旱了三年啦——好年景时,自然不至无衣无食,然而这些年,慢说一年两熟了,便是一熟的稻谷,种下去也难以生长,就是喂蚕的桑树,都干死许多……便是再富庶,两年下来,也早将家中存的稻米粮谷吃完了罢?这第三年,腹中空空,若还遇上官吏强要他们缴贡赋,岂不是逼人造反么?”

仪娘“啊”地一声,仍是不能想,阿娘描述中那个富庶的光海郡,那个门前屋后流着河水,街面上桨橹相闻的江南,怎会连桑树都旱死了。

若是桑树也旱死了,那么,荷塘一定也没有了,杏花也许也没有了。

没了稻米和鱼,也没了丝衣与花,百姓们,一定很难过吧。

她皱着眉,心中也觉不忍,便点了点头:“那就包在我身上,我去同阿爷说。原先,我可全不晓得那边旱了那么久呀……原来是这般,阿桢你果然是天家郡主呢,真是与我们不一般——我瞧你日日在王府中,连京城的街巷里坊都不踏足,竟然连江南的事儿,也知晓得清楚。”

姬桢脸上微微一红。

哪里是这会子知晓的,是上一世经历了陆家被贬黜,才知晓的。

就算是上辈子便知晓了,这一世终也没有知道太多——譬如当初是谁将这些人带入朝堂,又是带了什么人来呢?

只能盼着陆将军会在下令前,思忖一二,能少砍几颗头颅,总也是好的。

而仪娘虽不晓得好友说这样一句是为什么,到底也知,她阿爷是皇帝陛下极信重的怀王,她是很得帝后心疼的郡主。她拖自己带个话,总不该怠慢罢。

因此回了自家府邸,便巴巴去寻了阿爷,将姬桢的话,原样背给他听。

陆穆闻言,实在莫名。

“这是郡主要你同阿爷说的?”

“是,阿爷,他们没饭吃,已然好可怜了嘛,要是给他们吃食,跟他们商量一番,他们就不造反了,那……那您就别杀人了,好不好?杀死的人不能回转来,便是知晓自家错处,也不能再改过自新啦。”仪娘说。

若这话只是小郡主说的,当然不必信,可郡主那句“总不能托我阿爷,同你阿爷说罢”,便仿佛有了怀王的影子在后头。

莫非陛下在朝堂上大怒,斥责叛匪有负圣恩、当诛必诛的态度,是做给旁人看的,而如今托了怀王与河阳郡主传来的话,才是陛下的真心实意?

陆穆思忖一二,点点头:“好。”

“阿爷答应了?”仪娘笑眯眯,“阿爷真好。阿桢说,阿爷您是保境安民的大英雄,定会心疼百姓……”

“休要只顾吹捧你阿爷——你且说说,在王府里,书读得如何?郡主的进度,可还快你许多吗?”

仪娘撅嘴,不开心起来:“她是郡主,是天家血脉,那自然与我是不同的。阿爷你不知道啊,我们如今要习的书,先生都说只背得会便很好,阿桢却都晓得那是什么意思,还与我讲掌故呢!”

“哦?”陆穆倒不知,怀王府郡主竟是个小小的才女呢。这样的孩子……肯带着阿仪在一起玩耍,也很不坏。

“可是,阿桢习剑不如我。我得假装学不会,叫崔阿六多教几遍,她才学得会,不过,读书的时候,她也假作没背好,等我一等呢。我们两个,互作教师,再好没有了。”仪娘得意。

自家小娘子的脾性,做阿爷的还是知道三分,可怀王府郡主,竟也是个想与小姊妹同进退的性情中人?

又或者,她是受人指点,所以摆出这么一副模样来?

陆穆总是禁不住多想些事情,只是当着儿女的面,不好开言,因只揉揉女儿的脑袋:“去温书罢——她等你,是待你好,你不可因此放松,反拖慢了她。”

“知道啦!阿爷的手都是茧子,我的头发都被刮燥了!”仪娘不满地用上两只小手,捂住她原本油光水滑的小脑袋,“我读书很辛劳了,阿爷得奖励我!”

“去吧去吧,回头叫厨下炸酥肉给你,只给你一个人。”

仪娘这就笑起来:“阿桢天天都只吃些点心,饭菜用得很少,我实不过瘾——既然炸了酥肉,不如再烙些饼来!”

陆穆作势要揍她,仪娘便飞也似跑了。

而放走了小娘子,他的目光便往身边的幕僚脸上一瞥,似是无心道,“我家小女,亏得郡主青眼相待,否则便是这漠北养出的撒慢心性,怕是难以自处于京中啊。”

幕僚道:“小娘子心性纯善喜人,怎不可爱?”

“长辈方觉她可喜,若是少年郎君,可喜欢这样只念着大饼酥肉的婆娘?”

“这要瞧是何方少年郎了,如是咱们济海的小郎君,多半心仪她爽朗。”

“呵,照你说来,我倒正好往乡党中给女孩儿寻门婚事?”陆将军大笑,摆手,“不成了不成了,如今才入京的儿郎,身家不大配得起她,若单是祖籍济海、生小于京师的儿郎,心性习俗与京城人无二,又未必看得上她啊。”

幕僚但陪笑不语。

陆穆又道:“明儿个你也随着出征,今日还在这里盘桓什么?还不返家与妻儿道个别,收拾行囊去?”

幕僚应下来,待他走了,陆穆一双凤目方微微一狭。

这幕僚亦是因一份同乡之谊,才到了他跟前的,可与他不同,幕僚的爷娘,还在济海郡。

据他所知,那边儿还有妻儿呢,从代北跟到京城里这一房,原是带出来的妾室。

济海郡,那是济王的地盘,陆穆不能不对这些个“同乡”多长个心眼子。

尤其此人前些日子还总劝他,说江南百姓性情和睦,弑官反叛定有隐情——他便更怀疑,这人是济王派来的,就是想叫他违拗了皇帝的意思,白受嫌猜。

可现下看来……

莫非此人,是今|上派来的?

陆穆很是头疼。

幕僚:请将军不要戏多了,我只是劝你做个好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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