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光海绡

等从阿爷书房出来,姬桢眼眶儿都是红的。

这才晓得,伯父因陆穆当真少杀了许多人,很是不悦。

而太子闻听这是因为怀王府的郡主假传消息,特意赶来找叔父知会一声,免得今后被皇帝问起此事,说是全然不知,反倒像是厚颜抵赖了。

“你怜悯百姓,固然是好的,可百姓是你伯父的百姓,不是你阿爷的,也不是你的。这话,你不该说!”阿爷难得肃着一张脸,“若非太子殿下发现早有人在江南地传说谣言,内里或有阴谋,就凭你说的这句话,你阿爷也罢,陆穆也罢,都讨不到好处,你可知道轻重?”

姬桢从没听他这样说过,一时间先有些委屈,想说伯父很疼爱她的,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皇帝。

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也不是没见过天家倾轧的事儿……阿爷难道比她还不了解伯父的心性?

只好垂了脑袋,恹恹点点头。

怀王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还小,你懂什么啊。伯父那边,自有阿爷支应,你,回去玩耍罢。今后若是入宫,有人再问此事,你就说,你觉得人死了便不能复生,也不能改过,因此说了一二句——再多的,千万莫要提!”

姬桢答应下来,颤悠悠又叫一声:“阿爷……对不住阿爷……”

怀王直起腰来,拍拍她:“行了,别哭,哭有什么用处?你,你是藩王的女儿,是尊贵不假,可是……”

那句“可是”后头,再没有旁的话。

姬桢倒是宁可阿爷臭骂自己一通,可他不骂。

她心里就更过不去。

于是她很盼着入宫——倘若能入宫,能去伯父伯娘面前,将这件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别拖累了阿爷,就好了。

只是,先时杨皇后时不时便宣她入宫,与她解闷儿。可在她急着想入宫的时候,皇后殿下却又不宣了。

姬桢左等右等,候了半个月,方赶在杨皇后的千秋节上,随着嫡母明氏一并,入皇家的长宁园去贺寿。

大周立国一百余年,宫殿更是前朝旧宫,如今虽然也年年整修,到底不比新修好的园子住着畅意。长宁园依山傍水,是京城里头一个好住的处所。上一世,姬桢无论是做郡主的时候,还是做公主的时候,甚至后来做了妃嫔,都常在那里住。

她住的一贯是浣云溪房,临水,屋舍都架着高台,连廊子都是上下二层的。那里清幽,只是地方偏了些。

而皇后自然是要住在百荣堂——既是“堂”,房屋便算是轩阔了。然而比及宫中,却也还嫌不够。

内外命妇来拜贺倒是还容得下,要办宴会,是太逼仄了些。

因此命妇们拜过皇后,便先后往积玉堂中去,等着过会子的大宴。而明氏带着姬桢刚要退去,却被小内官飞奔过来喊住:“王妃,郡主,皇后殿下宣二位呢。”

明氏颔首,便随他回去。姬桢却眼尖,扫到嫡母被投在院中的影子,仿佛顿了一下。

她快步跟上去,入门前回首扫了明氏的大婢女一眼。

那婢女虚握成拳的手指中间,露出一点儿红锦缎来,正同杨皇后身边的大监露出笑意。

私下里,杨皇后仍是和蔼的,招姬桢在自己身边偎着,方向明氏笑道:“有日子不曾见阿桢,倒是又高了。”

“她近来好好儿习剑,臣妾听人说,女子习武,身量是会较常人长高些。”

“是吗?”杨皇后一笑,“太子先时与我说,也道妹妹学得很是刻苦——阿桢怎么突然想到,要学剑啦?”

“我们府上,有个叫崔六娘的,剑舞好看。”姬桢贴着皇后伯母坐着,声音脆得像一串儿铃铛响过,“我不是想学舞啦,也不想跳给人瞧,可是,舞剑多么英武呀。”

“小娘子也想要英武吗?”

“以前是想要的。”

“现在呢?”

“累得紧,不想要了,但是既是开了头,怎么也得学完这一套再说——太子阿兄还说,待我再学个三二年,他要教我剑术。伯娘,可千万劝劝他。我不是那块料,差不多就得了。譬如松木,打不得好柜子。”

声音中自然带了几分娇,皇后拍拍她:“想一出是一出的,你这孩子,忒没耐心。什么松木榆木的,这话听谁说来?”

姬桢扭着身子:“这是陆将军家的小娘子与我说的,道是代北的土话。”

杨皇后眼眸一垂,似有意似无意道:“你与陆家小娘子倒是交好?”

“是啊,她——她喜欢剑术的,上一回,太子阿兄演了一路剑术与我们瞧,她眼睛珠子都快要瞪落出来啦。”姬桢绷着一颗心,她每句话都得像是孩子话才成。

杨皇后点点头:“哦,你就是托她告诉她父亲,要少杀人的?”

姬桢脸蛋儿一时通红,心也跳得快了些。

伯娘都知道此事了,看来,伯父大怒,不是假话。

她扭捏道:“嗯……我想着,天下万民,都是伯父的子民,少杀几个,也是有好处的嘛……”

“怎么个好处呢?”杨皇后仍是很温柔。

“唔,他们活着的话,可以发去开荒,可以发去采矿,多一个人做事,总比多一块地埋人的好嘛。”

“可若是坏人,留着他们一条命,便会让许多人也跟着学坏。”

“那,我说的是少杀,又不是不杀。陆将军都长那么大了,总该比我懂事,能看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吧?”

杨皇后失笑,拍拍她的脑袋:“你倒是把这事儿,又甩给将军了……”

“将在外,君命亦有不受的,更莫说我只是托仪娘,带了一句话给他,又能左右他什么呢?”

虽然怀王叮嘱她少说话,可姬桢记得,自己原先便是很能说的,此刻若只讲一句就闭嘴,大不似她往常作为,爽性就一路说了下去。

“罪大恶极者当诛阖族,作恶多端者当斩以儆效尤,这是律法规定的。可被胁迫的,无路可走的百姓,给他们一条路活下去,也很好啊!仪娘还说过,代北牧人放牧畜群,也是如此呢——总是带错路的头羊是不能留的,可总不能因为羊群跟着头羊走了,就把这群羊都杀了罢?若都杀了,今后还牧谁去呢?”

杨皇后定定儿瞧了她一眼,方向明氏笑道:“瞧瞧这张小嘴,我只说了几句,倒引她这许多话出来……阿桢你肯想这许多,是很好的,只是做事前,须得说与伯父伯娘听听,又或者,说给你太子阿兄也成。咱们许了,你再去做,难道不比自作主张好?尤你还是个小娘子,有些事儿罢,你只是随口一说,可别人看着,便是女子干政,这就很不好……”

姬桢听得皇后语意柔和,再瞧瞧明氏,原先绷着的下巴都放松了,知晓今日约莫是过关了。

她“哎”一声,正摆着满面的乖巧,便听外头宫人入内来,禀报太子到了。

太子也是来给母亲贺寿的,他送礼自然不拘贵重,着数人搬了一架亲自挥笔画的八折屏风来:“阿娘这百荣堂,好是好,就是冷了些,儿画了一架屏,阿娘且立着挡挡风吧。”

说是画屏,其实展开一瞧,便知这大片的山水,多半是贴金与刺绣,只寥寥勾线,是墨笔绘上去的。

杨皇后扫一眼便嗔:“绣女金工的功劳,你也不饶了。”

“这怎么便是不饶了?”太子嬉笑道,“儿这几笔,才是画龙点睛呢,若是无这神来的几笔,便是再多的贴金刺绣,也不过是个俗物,哪里敢摆到阿娘的居所来。”

杨皇后推推姬桢:“去,瞧瞧你阿兄的神来之笔,想想怎么夸他才好——若是你都夸不出来,伯娘好罚他。”

姬桢“嘿”地一笑,站起身来跑过去,太子连声道:“你若夸不出,阿桢,你可瞧着吧,阿兄定要拾掇你。”

姬桢才不怕他拾掇,太子阿兄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

否则,怎会去怀王府,向她阿爷告发她“胡说八道”——便是告密,也是为了他们好啊,她很识好歹的。

得夸出来点儿什么,可绕着屏风转了三圈,转得杨皇后都问:“阿桢啊,契丹人接新娘子,绕过三圈,也该接出来了——你瞧出什么来没有?”

姬桢没话找话:“啊……这屏风是什么材质的?倒是稀罕,这……”

她伸出手指捅捅:“瞧着像是纸,摸上去却是绢绡一类,可也不像是丝织的……这经纬细到瞧不见呢。”

太子大笑起来:“我便说,阿桢定能识得好处——阿娘可知这是什么材质?”

“你莫不是要说,这是鲛绡吧?”杨皇后奇道。

“鲛绡那自然不是,然则也差不离。这物事叫光海绡,精工细织,便是精熟的织女,一日夜也只得手指宽的这么一条儿。若要这许多,可真不容易。”

光海绡?姬桢一怔,她想起来了,这种织物,在三伯父登基后,三伯娘最爱用的。

敢是如此稀罕的东西么?怪道便是承康一朝,宫中下赐贡品的单子里,也从没有见过光海绡。

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回摸到这稀罕的织物。

“……你上哪儿弄来这东西?宫中尚无有这样贡品呢。若是还有多的,与你阿桢妹妹,裁条帔子去。”皇后也是如此说。

“自然是南征之时,有人孝敬。”太子大喇喇道,“光海郡太守进的,统共也只这么些——做了这方屏风,剩余的怕是不能与阿桢做帔子了,做条帕子,倒差不离。”

“帕子也成,我不挑拣的。”姬桢定定神,笑道,“既然有这样好东西,他怎不拿来当贡品进呢?虽然这样大的难得,小些的总归有吧?”

“这倒不能怪他不进,实在光海绡难得。这是海中奇虫吐出的丝织成的,那海虫不比蚕儿,人力无法蓄养,一年到头能得多少海虫丝,便是谁也说不定……贡品若是今年进了,明年又没了,那是要罚他的。他哪里敢……”

“便是海虫有丰年歉年,可他能拿出这么多的光海绡孝敬阿兄,可见太守府里有私藏呀。若是歉年,拿私藏填进来不就好了?”

这便是孩子话了,太子哈哈大笑道:“阿桢,你哪里知晓做官之人的脾性——天下岂有进了口还能吐出来的东西?也便是我们此去平叛,救了他一家子,否则,便是我,也未必得着这东西呢。”

姬桢皱眉:“小气鬼儿。他哪里来这好东西,还不是从我大周百姓身上盘剥而来?早知道,阿兄你们别去那么快,等叛匪诛杀了他,抢了他家私藏,再去平叛,不就把好东西都收回来了?”

“阿桢!”怀王妃连忙出声制止:“休要胡说!”

“我怎么胡说啦,吃着大周俸禄,还盘剥大周百姓,中饱私囊,不该拉出去砍头么……”姬桢嘟嘟囔囔,还留恋地摸摸那屏风,“伯娘都没见过这东西呢,这么好的东西,他们还敢私藏,不堪为人臣!”

太子笑道:“倒是不劳阿桢你操心这个,他已然被锁拿入京了,在刑部大牢里坐着呢。”

“当真?”姬桢道,“是因为这光海绡吗?阿兄,你拿了人家东西,反而把人捉了呀?”

“孤已经帮他了,他本该腰斩的,如今只处流放两千里,这份恩德,只凭这些绡来换,算他占了便宜。”太子一挑眉,“再者,他孝敬我光海绡,那是为了叫咱们当看不见他私吞朝廷救灾粮,又额外加征田赋的事儿,锁他进京,是为了别的事儿。一码归一码,总不能拿了这绡,便任他做什么,都不管了——且不说,光海绡便是再昂贵,能抵得百姓饿死的苦楚,能抵得朝廷出动大军的开销?”

别的事儿?

姬桢呼吸一顿,她想,那“别的事儿”大约便是太子查到的大事了,可到底是怎样的大事?

比她“假传圣旨”还要紧,比发现那太守是个赃官还要要紧?

不知怎的,她忽然又回忆起前世那个下雨的日子——阿娘说,江南有人盘剥百姓,激起民变。阿爷说,这事儿提不得,怎不见皇后宫中铺陈,一样样均是光海绡。

莫非是谋反这样的大案子?不,前世不曾听过江南有人谋反。

那么……若不是谋反,而是“从龙”呢?

她心下骤紧,定定神方笑起来:“嗳,那我就不问了,这样的人,得了报应才好——他要刺配两千里,可往哪个方向流呢?要是往光海郡那边儿流放,阿兄可记得告诉我,他遭了什么报应啊。”

连杨皇后都笑起来,将贪官流放去他曾为祸一方的地方,他哪里还能有好下场。

说不准百姓们一人抓一把,也生撕了他,倒不如在菜市口生吃一刀,死得还利落些。

太子自也解颐,击掌道:“阿桢这个法子好,不若你亲去面圣提出罢——走,阿兄带你去。”

姬桢惊得打了个哆嗦。

她这会子,还不想去见伯父啊!

她撒谎的缘由,顶好是由皇后去分说,如今瞧皇后面色,多半也会帮她解释的。

可怎么,要她自己去,她不想啊!

修改了前5章部分内容,基本不影响阅读,请大家不用太在意。

如果在意的话也可以再读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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