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若虎狼

姬桢是没法子不恨齐家二房的。

齐贵妃……齐盈也便罢了,虽然与她不睦,然而到底没格外侮辱过她——虽有过些为难,那也是她身为前朝公主“理当”得到的。

更况,齐盈不曾做上皇后,瞧着她这曾是沈衍嫡妻的人,怎么会顺眼呢?

若她与齐盈易地而处,也未必会比齐盈温柔善良许多。

可齐峨的次女齐瓒,本是与她极好的啊。

便是她已然成了沈衍的“太子良娣”,自己也过得朝不保夕时,听闻齐瓒的阿娘身子不爽利,却还特意亲自抄了经文,放到报国寺中请高僧念了经,伴着一串八宝菩提佛珠一道送过去——哪能想到,齐瓒拿着她送的经文与佛珠,去寻了神婆,咒她早死。

好叫与她同为良娣的侄女齐盈,稳稳当当做上沈衍身边的第一人。

这事儿,齐盈若做了,也便做了,她并不会十分难过。

可偏是齐瓒伤她。

姬桢如今想来,亦觉锥心。

这一世她再没搭理过齐瓒的帖子,可这怎么够?

她没被咒死不假,可难道她该原谅齐瓒么?

虽然如今伯父在怀疑济王和齐家了,可这不够。

在她看来,该死的不是齐峻,是齐峨,也不止是齐峨,还有沈家那一门呢!

前一世齐氏女们自不无辜,可她也晓得,那两个女人,并不是一切苦难的来由。

她一世的苦楚,归根是赖沈家所赐。

若无沈家篡位,她怎会落得被齐家女欺负的地步?

沈家的旁人,但得一死便是。然而沈衍的父亲沈弛,谋反大罪,该当吃那三千六百刀。

至于沈衍自己……她单想到这名字,便觉胸中点起了一把火,心肝肺腑,悉皆被炙烤成炭。

想来他如今正在家塾读书,或许已然初露头角,凭借几首戏作的小诗与好容颜,令京中人赞他“小玉郎”,日子想来过得很快活,怎会如她这样煎熬苦楚呢?

该叫沈家也自高处跌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济王和齐家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既然济王当朝后恩待沈家,那沈家多半也不清白,一定得把他们揉进去!

她原想着今夜一定得想个破绽出来,然而她到底是个孩童身子,躺在床上,竟是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第二日醒来,甚觉懊恼,可那股灼心的恨意,反倒消减了不少。

倒是太子那边,为了追查可能的济王党羽,调出了朝臣的折子与大朝会的记录,一样样翻下去,竟是不消三日便发现了蹊跷,于是,他动手了。

——过了几日,仪娘与她练罢了剑,吃点心时便道:“明儿个,我阿兄也要出去读书啦。”

姬桢哪知晓这与济王的事儿也有关联,她只不记得前生有此事,想想儿郎子总要读书的,便笑问:“是入了哪位大儒的门做弟子啊?”

“是入宫去给皇子做伴读。”

“给皇子做伴读?”姬桢一怔,“定不会是给太子阿兄,往下数便是五阿兄和八狗,可五阿兄已然满了十岁,莫不是,给八狗做伴读?”

八狗?仪娘愕然,想来这说的是八皇子了——也不知道那小贵人如何得罪了河阳郡主,叫起来怎的这样不客气。

“想来便是八皇子了,我听说,还宣了另一位小郎君去做伴读,比我阿兄年长,他该是给五皇子准备的伴读吧?”

姬桢眉头一皱,断然道:“不成!得把他弄出来!”

八郎那小子是金贤妃生的,生母很有些脸面,他便格外跋扈。

欺软怕硬也便罢了,心思亦狠毒得很。思及他先前做的事——这么说罢,倘若是八皇子做了皇帝,姬桢还不如打城门上跳下来,摔死自己来得干脆。

那东西是天生的昏暴种。

除去皇帝与金贤妃,宫中无人不憎他。便是姬桢,也曾被他欺负到大哭,若非太子主持公道,她真是再也不肯进宫了。

陆谦那么单单薄薄细细柔柔的一个人,给八狗做伴读,可别叫他给扭断了手足,打破了头脸罢。

“告诉你阿兄,若是八狗欺负他,便哭,大声哭,不必客气。师傅们听在耳中,自然会主持公道,便是不肯主持公道,只要你阿兄搅扰大家都读不得书,便也要送他出宫来的。”??她说。

仪娘一怔:“八皇子为人不好吗?为何要出宫来?宫中的师傅,不都是学问极好的大家么,失掉这样的机会,多可惜啊。”

??

“说他是狗,猧子都要气得掉毛。那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鬼,该下油锅的孽障!”姬桢蹙着眉头道,“他心性极劣,皇后殿下赐我的小波斯猫儿,便叫他塞了口袋,绑着石头,丢进池子里……”

仪娘闻言大惊:“救上来了么?”

姬桢黯然摇摇头。

“天爷,他半点儿没有爱惜的么?波斯猫儿多招人心爱!”仪娘脸面上也白了。

“他,就是个畜生。”姬桢断然道,“别只想着宫中的师傅好,再好的师傅,能有性命要紧么?离他远些,方能保命。”

“这……是了,那我回去便与阿兄说。”

“我也去求太子阿兄和伯父,让他放你阿兄出去……”

仪娘拉着她的手,谢过她,又压低声音道:“我这么说,你别生气——他若真如此,以后长成了,岂不是个祸害吗?若是今后封了王出去……”

姬桢叹息,她先时是真把这位姬栌姬八郎给忘了,族中竟有如此的煞星——上一世,他死得早,因此才免去了不少生灵的性命之患。

他年幼时,向她讨要皇后赐给她的小猫,彼时她尚不是郡主,可也不愿交出那只小东西。

他便命叫内侍来抢。抱猫的宫女不肯松手,他竟要内侍剁了她手去。

姬桢吓着了,让宫女把猫儿给他——他就当着她的面,把小猫塞进布袋中,放入几块石头,丢入天一池里。

姬桢又惊又气,顿足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他还得意洋洋看着,大声笑话她,说天下再没有他想要而不能有的东西——直到太子阿兄寻过来。

便是太子,也不敢对父亲爱妃所出的儿子做什么,只一边下令去捞小猫,一边着人抓了他那几个行凶的内侍,当着二人的面,传了廷杖。

初时一人二十杖,姬栌尚且口出狂言,道他要去告诉阿爷,阿兄帮着外人欺负他。

太子彼时也是不满十八的少年郎,哪里肯听这个。

姬栌说一通,就加十杖,任姬栌喊破嗓子,那两个内侍,一人吃了八十杖。

宫中的刑杖,二十杖便可以打死人,四十杖也可以只是些皮肉伤。然而,生吃八十杖而不死者,至今未有。

姬栌初时还喊叫,后来,便盯着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嘴唇抿成一条线。

太子还瞥他一眼:“记好了,天下你想有而不能有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若真当自个儿无所不能,寻些起死回生的丹药,把他两个医好,想来也不犯难。”

“我,我去告诉阿爷!你等着!”

“好啊。阿爷在皇后殿下那里,孤带你去——怎么,不走了?你莫不是,怕跟孤对质吧?”

姬桢后来还问过太子阿兄,难道真不怕姬栌去告状么?

太子“哼”一声:“阿爷宠他,可也知晓他是个什么东西。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打断他的狗腿子了。”

姬桢眉头一皱,她小声道:“可,杀了他身边人,他也不心疼啊。”

“嗯?”

“说不定,传廷杖打得血肉模糊,他看着还觉得有趣呢。”

“那不能罢?”太子亦是大惊,可一发想起来,便更是悚然。

的确,姬栌瞧着那二人被行刑的时候,双目死死盯着他们,一句话都不曾说。

那是怕呢,还是觉得,有趣味呢?

前世伯父驾崩的时候,姬栌亦一并暴亡了。那些令人心紧的日子里,只有姬栌的死,令众人心下一松。

大周江山,永远没有传到如此嗜血的疯子手中的一天。

接着,姬栌的母亲金贤妃便发了疯,亲自持刀砍杀了姬栌身边的五名宫女,杨太后大怒,令内侍们将她按在地上,灌了鸩酒下去,对外只说金氏情愿为先帝殉葬。

如今想来,姬栌母子的死,都不寻常。

若是伯父不驾崩,一定没有人敢杀姬栌。那么,姬栌也许会平安长大,封王,出宫,为祸一方。

姬桢的牙齿咬得很紧。

她是不必太怕姬栌的,然则陆谦到了姬栌身边,亦不能不救。

半年前,尚未成年的皇子们读书,便被挪到了东苑知臻馆里。东苑亦是天家的园子,自宫中骑马过去,不消一炷香便到,如此临近,帝后妃嫔自然不很稀罕过去,也不会注意那边的事情。

要去那边捞人,还是得请太子阿兄来趟一趟浑水。

得有个位高权重的人,瞧到八狗不做人事,才好跟皇帝伯父开口,换个人来做伴读。

因此姬桢便去缠太子:“我们就去瞧瞧兄弟们读书的情形嘛,顺便,顺便带仪娘去看看她阿兄。”

太子听姬桢这样说,便笑:“仪娘,便是那个说话也磕绊的小娘子?是你先时说,她想学我那套剑术的那个?她与她阿兄,倒是亲近啊。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

“那自然,他们是双生儿呀。”姬桢一撇嘴,“我又没有双生的阿兄!”

“那还有甚好担心,你那小姊妹,瞧着便是个身强体健精力盛旺之人哪,她阿兄自然也……”

姬桢一撇嘴:“力气都长在她身上了,她阿兄,娇弱得紧。”

太子不信,念叨着“将门虎子怎会娇弱”,可到底是答应了带姬桢和仪娘一道去东苑。

不想人还没到知臻馆,便见一名男童拼力朝他们跑来,到得近前,已然双颊如火,气喘不止,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不认识太子,只断断续续求姬桢:“郡,郡主,您……快,快……”

姬桢一怔:“……陆大郎?”

“阿兄!”陆仪娘失声惊唤,“你无事跑什么?你不可奔跑……”

“救命!”陆谦已然全丢了去怀王府时的自持安静,身体剧烈颤抖着,口中犹自呼号不止。

太子连忙令人去扶起他:“你歇口气,慢慢儿说。怎么了?”

“八,八皇子,把,把五皇子的伴读,扔进湖里去……不许,不许人救……”陆谦喘着气,嘴唇的皮都要裂开,血红中隐隐泛着紫色。

太子脸色一变:“什么?”

“我先去捞人!”姬桢脑袋灵光一现,“太子阿兄,请您先差人去请郎中来,陆大郎身子骨儿不好,得有人给他看诊——对了,阿兄要借个人给我,不然,八郎许不答应我们去救人呢。”

太子立时颔首,准了,点了他身边得脸的谢大监带人去。

要去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这就够了。

但要听到陆大郎的实话,却非得是自己留在这里不成。

他又令小内侍快回宫请御医:“请孙医正来,若是孙医正不在,杜医正也成。”

要请,就得请在皇帝跟前素有好风评的医正来。今后若要去阿爷跟前对质,也得是个骨头硬的,才能抵住金氏的恶言冷语。

而姬桢已然带着人穿门过罩,抄近路赶往观云堤。

东苑里只此一湖,要推人下水,只能是从观云堤上推,不能是从高处的揽华楼上推罢?

可她不曾想到,如姬栌那样的禽兽的东西,欺压人时,是不拿旁人性命当回事的。

选做伴读的诚然都是高门贵子,可在他眼中,也是与蝼蚁一般无二的东西。

——他们就站在揽华楼上,嬉笑着赏看楼下水中那少年的挣扎呼救。

在冰层和水浪中,隐约能瞧到那人穿着青袍。然则,他挣扎出的水花,已然很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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