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朗气清,月影微寒,远天一轮冰盘,沉沉悬于檐角之上。
扬州城正月灯市犹盛,长街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照得满城皆辉。
坊中商贩叫卖不绝,沿河彩灯浮动,随水漾漾,如金龙浮渊。
李老爷携兰沅卿、覃淮步入灯市,沿街缓行。
行不多时,忽闻一阵喧哗,只见前方人群围聚,中央一艺人手中托一盏走马灯,灯身旋转,投影错落,似有猛虎跃涧、飞鸟穿林。
兰沅卿驻足,仰首望去。
烛光跃动,映入眸底,倒似碎星流转。
李老爷见她立在原地,目不转睛,遂遣随行小厮去买。
谁料小厮才刚走近,那艺人便当众高声道:“此灯独此一盏,不卖,只换。”
人群听罢,哄然一片,纷纷探问要如何交换。
艺人扬声笑道:“但有一人可对出我这上联,便将灯奉上!”
众人闻言,俱觉有趣,纷纷开口应对,却无一合式。
李老爷立于人群之外,轻捋短须,正思量间,忽听耳畔一声淡淡的少年音:“天边月映千江水。”
人群顿时一静。
艺人怔了怔,随即抚掌大笑:“妙哉!妙哉!”遂当即将灯呈上。
小厮接过,却是送至兰沅卿手中。
她捧灯在手,指腹摩挲灯面,良久,垂眸轻轻拂去灯壁上微微的尘屑。
李老爷负手一笑,转头看向覃淮:“二郎此对,倒是妥帖。”
覃淮并未言语,只微微颔首。
余光扫过兰沅卿,她目色微动,指尖轻触灯身,似有意无意摩挲那一抹映在掌心的微光。
却此时,忽有一人自人群中快步迎上,遥遥便高声唤道:“李兄——!”
李老爷微蹙眉,抬眼望去,乃是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男子,步履急匆,满面堆笑,身后随侍仆从。
来人走至近前,拱手笑道:“李兄,久违久违!前日闻说你已归扬州,今夜恰逢灯市,竟得在此相见,真乃缘分!”
李老爷亦拱手还礼,语调不疾不徐:“郑兄。”
郑姓商贾目光一扫,落在兰沅卿、覃淮身上,笑道:“这两位是令孙、令孙女?”
李老爷只答道:“不过是家中晚辈。”
郑商贾连连点头,笑道:“二位俱是仪容端正,风神不凡,真乃名门之后!”
言语间,意欲与李老爷寒暄叙旧,竟不觉语声渐长。
李老爷本不欲多谈,然对方热络异常,又是商场旧识,实难推却。
侧立的兰沅卿衣袖微拢,指尖轻触灯身,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子。
李老爷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目光微敛。
思及此处,他微一侧首,唤过随行管事吩咐道:“赵其,送二郎和沅丫头回府。”
赵其拱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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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覃淮并未即刻应声,目光微微一转,落在兰沅卿手中的灯上。
她依旧垂目,微风拂来,灯火跃动,映得她袖下指尖微微一缩。
看着是有点失落的。
覃淮敛了敛眸色,淡声道:“阿公,天色尚早,能否允准我们再逛一会儿,待会儿便自行回府。”
李老爷闻言,略作停顿。
思及二人身边皆有护卫随行,且覃淮武艺不差,暗中亦有人护持,遂点头道:“也好,莫贪玩误了时辰。”
“若是玩累了,便先回府便是。”
得了允准,兰沅卿手中微微一紧,袖下指尖轻轻拂过灯身,眸底似有光微微一亮。
覃淮看在眼中,未多言,只是举步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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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二人行不多时,远远便见一座书肆,门前围了不少文人雅客,正低声论诗,偶有高声诵句,亦有童子执笔书写,热闹非凡。
覃淮目光微敛,随意扫过书肆门楣,见其上悬一方匾额,笔力遒劲,写着“雪浪书坊”四字,心下微微一动。
兰沅卿见他驻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正巧听得那掌柜捻须一笑,展纸提笔,朗声道:“此灯为本坊镇坊之物,若能接连对出七联,便赠予胜者。”
只见那案上摆着一盏精巧花灯,通体以白绢裱糊,灯身饰以兰花勾勒,墨染渲染,颇有清雅之韵。
灯座镂金嵌玉,灯影微晃间,宛如风中兰蕙轻摆,清幽动人。
是难得的上上品。
兰沅卿目光微微一亮,望向覃淮,轻声唤道:“淮哥哥。”
她想要那盏灯。
覃淮闻声偏眸,便见她指尖轻触袖角,目色含光。
他略一颔首,柔声道:“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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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掌柜话音刚落,便有人笑道:“七联之多,若当真无人能对得全,莫非这灯便是摆设不成?”
众人听罢,亦纷纷附和。
掌柜捻须笑道:“诸位且宽心,若至第七联仍无人对上,便取前六联应对最工整者胜。”
又有人问道:“若几人皆对满六联,如何定夺?”
掌柜目光一扫,朗声道:“届时再由在场诸君评判,择其立意最佳者,赠灯。”
闻言,人群顿时热闹起来,皆道此法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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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听着众人议论,指尖轻触衣角,目光落在案上兰花灯上片刻,复又移开,似在思索。
覃淮见她微微敛眸,轻声道:“既是要试,便不必多想,尽力便是。”
兰沅卿听罢,抬眸望他,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掌柜见众人无异议,便高声道:“既如此,便请有意应对者入座。”
言罢,便有小厮搬来几张竹椅,置于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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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与覃淮并肩坐下,尚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一温润少年音道:“还请也为我备一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少年抱着个幼童缓步上前。
那少年身量修长,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目清隽,衣衫素雅,虽无半分华丽装饰,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
他怀中幼童不过一两岁光景,眉目灵秀,团团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此时睁着一双澄澈乌亮的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
掌柜见他气度不凡,便笑道:“公子也愿一试?”
少年微微一笑,颔首道:“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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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状,顿生兴趣。
方才应对之人,多是年逾弱冠的士子,即便是童生,也已能背诵诗书。
可偏偏这一轮,瞧着像是两对年纪尚小的兄妹前来比试。
一对年岁相仿,都还年幼,偏偏都是举止沉静,仪态自若,并无半点怯色,一看就是出身大家。
再看对面兄妹,兄长怀抱幼妹,仍安然自若,衣衫虽素,却自有书卷气,气度更也不凡。
“此局当真难分轩轾。”
可难得观孩童对诗词,倒也稀奇,众人皆含笑颔首,愈发静待佳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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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见众人兴致盎然,便也不作迟延,提笔略一沉吟,缓缓书道:
“烟雨江南,画舫归来云水远。”
言毕,众人皆露赞叹之色,烟雨朦胧,画舫渐远,自有一番温润秀雅之境。
覃淮微微敛眸,片刻后,执笔写下——
“风涛塞北,孤鸿去后雪霜深。”
风雪凛冽,孤鸿远去,苍茫之间更显悲壮,与上句一柔一刚,遥相呼应。
那少年目光微敛,轻笑道:“妙。”随即落笔——
“烟霞深处,古寺松声惊鹤梦。”
古寺幽然,松涛惊鹤,一片静寂中忽生动感,另有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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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觉精彩,掌柜微微颔首,旋即落下第二题——
“春林暖翠,风过溪桥燕双飞。”
此句清新灵动,兰沅卿微一思忖,缓缓写下——
“秋陌寒青,露凝芦岸雁孤鸣。”
燕子双飞,鸿雁独鸣,一对一孤,一暖一冷,亦是对仗精妙。
少年轻笑,随即落笔——
“夏水浮光,莲荡青舟人影碎。”
风吹荷荡,光影斑驳,水波潋滟,画面生动至极。
至此,两队皆是工整,难分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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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掌柜接连出了数题,众人只见兰沅卿与覃淮配合默契,少年亦是笔下生花,回得迅捷,双方皆不落下风。
待得第六联毕,掌柜缓缓抬眸,目光扫过二人,最后一题,落笔而成——
“长风破浪,千帆共济朝云起。”
兰沅卿垂眸思索,半晌,覃淮执笔,一笔一划地落下——
“皓月临江,万里同辉夜未央。”
万里光辉,江水连天,皎洁无垠,对仗大气,与长风千帆之势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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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望了一眼,目光微动,正待落笔,怀中稚童却忽然皱眉轻哼,小手攥紧了他的衣襟,似是不安。
少年微微一怔,低声哄道:“杳杳,莫闹。”
谁料稚童眨了眨眼,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清脆稚嫩,惊动四座。
少年手中墨笔微微一滞,心绪一晃,落笔的瞬间,竟是顿了顿。
此时众人已然屏息,等了片刻,未见他下笔,终有人低声叹道:“此局……怕是要分出胜负了。”
既已分心,自然也就难免逊色几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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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少年似是整理思绪,提笔书下——
“寒潮夜涌,孤舟独泛暮烟迟。”
字成,然墨色略滞,意境终逊先前几分。
人群中低语渐起,或叹或惜,终是微微颔首。
掌柜拈须,环顾二人,片刻后轻轻点头,道:“此局,胜负已分。”
少年垂眸望向自己笔下墨迹,沉吟须臾,复又抬眼,神色坦然,唇角微弯,向兰沅卿与覃淮颔首道:“恭喜。”
语声温润,从容自若。
输便是输,自无半分犹豫。
覃淮挑了挑眉,回了句:“承让。”
掌柜见状,将兰花灯取下,双手奉出,道:“既然如此,胜负已分!此灯便赠予这位小郎君和小娘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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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沅卿伸手接过,指腹轻拂灯面,眸光微亮,灯火映入瞳中,似点点碎星跃动。
覃淮目光微敛,见她捧灯在手,神色间隐有欢喜,便低声问道:“可喜欢?”
她似乎真的特别喜欢能发光的东西,之前看烟火看火树银花是,如今看花灯亦是满心欢喜。
果不其然,兰沅卿看着灯影晃动,一时看入了神,她唇角微微一弯,眉目间似染了些温光。
半晌,轻声道:“多谢淮哥哥陪沅卿对诗。”
那少年并非是泛泛之辈,若是只她一人上前,定然是赢不了的。
“沅卿很喜欢。”
言罢,抬眸望他,眸底映着灯火,亦映着些微笑意。
覃淮怔了怔,旋即亦是微微颔首,眼中淡色漾开些许笑意。
二人相视片刻,忽而皆是无声一笑,周遭熙攘仿若尽数远去,唯余灯影摇曳,似一朵轻燃的星火,在夜色中缓缓绽开。
我小时候可喜欢写诗词了
这些都是库存
对对子就是讲对仗整齐 也不是说要自己多么有文采出口成章的 这里我觉得沅妹和淮总都是有能力去做这些的(两个精英教育出来的)
这少年是谁?可以猜猜呀,这个杳杳在谋安里面出现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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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对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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