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挣脱

夜色沉沉,李府门前却灯火未熄。府中下人来来往往,个个神色紧张,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显然乱作一团。

李老爷坐在正厅中,整个人东倒西歪,靠在一张雕花罗汉床上,身上的锦缎外袍被人半搭半披,露出里头一件酒渍斑斑的深色中衣。

他两鬓微乱,眼神浑浊,显然是醉得厉害,可偏偏眉头紧皱,嘴里喃喃不休:“这群狗才——护卫是干什么吃的?怎的连两个孩子都护不住——”

说着竟要起身,身边的管事和几个丫鬟连忙拦住:“老爷,您这会儿使不得啊!天这么黑,您又醉着,如何去找?”

“放屁!”

李老爷猛地一挥手,竟是有几分怒意,“那可是我家沅丫头和二郎!你们让他们两个小的在外头流落一夜,明日还要不要脑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言,只得小心翼翼扶住他,免得他一个醉步踩空。

门外的赵其大步走进来,脸色发白,额上还沁着一层细汗,语声急切:“老爷,二公子和表姑娘已寻着了,这会儿已快到府门了!”

李老爷本还在醉中恼火,闻言登时一个激灵,竟是硬生生撑着摇晃的身子站起,喝道:“当真?!”

赵其连忙点头:“当真,老奴方才亲眼见着!”

李老爷深吸了一口气,似要说什么,可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幸得管事一把扶住,方才稳住身形。

“备水!”

李老爷定了定神,揉着酸胀的额角,沉声道,“叫厨房赶紧去煮碗醒酒汤来!再去准备些热汤热点,别让孩子们冻着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马车滚滚碾过青石地面的声音。

李老爷心头一跳,来不及多想,竟是大步朝门外走去。

可他到底醉得厉害,走了几步便觉天旋地转,只得伸手扶住门框,死死盯着大门方向,嘴里低声念道:“快些……快些……”

府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覃淮先一步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兰沅卿,语气不重不轻:“到了。”

兰沅卿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整了整衣袖,方才随着他一道下车。

一抬眼,便见李老爷站在府门前,正扶着门框直直地望着他们。

因着醉意,他眼神仍显得有些迷蒙,可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焦急。

兰沅卿心头微微一动,刚要开口,李老爷已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上下仔细打量。

“沅丫头,可有伤着?”他声音带着些微颤意,浓烈的酒气随着他靠近扑鼻而来,却压不住语气中的担忧。

兰沅卿摇了摇头,轻声道:“外祖父,沅卿无事。”

李老爷定定看她片刻,见她虽脸色略有疲倦,身上却并无伤痕,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又看向覃淮,目光沉沉:“二郎呢?可曾受伤?”

覃淮微微拱手,语气平稳:“劳阿公挂心,覃淮亦无事。”

李老爷听了这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醉醺醺地摆手:“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说罢,才察觉自己站得太久,身子晃了晃,险些又跌回去,被赵其和管事一左一右地扶住。

覃、兰二人这才发觉面前的老人不对劲。

这……这是喝醉了?!

“唉,那群疯子……把老子灌成这般模样,害我连寻你们都不能,混账!混账!”

李老爷一边骂着,一边又拍了拍兰沅卿的手背,声音放缓几分,“沅丫头,外祖父今夜是叫人害了,方才不是故意不寻你,你可别怪外祖父……”

兰沅卿微微一怔,她自小只见过外祖父在家中持家严谨,教她读书时更是温言宽厚,待人接物皆守礼数,何曾见他这样醉得东倒西歪,出口成“狗才”“混账”?

她下意识看向覃淮,果然见他神色微滞,显然也有些意外。

她旋即轻轻摇头,语气温和:“沅卿知晓的。”

李老爷听了这话,这才放心了些。

可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扯着赵其喝道:“快让厨房备热水,再去煮些驱寒的姜汤,赶紧送去他们院里!”

赵其应声而去。

李老爷这才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口中还念叨着:“快回去歇着吧……夜里凉,莫再着了风。”

覃淮与兰沅卿一齐应了声,方才一同进了府中。

-

李老爷终是被赵其等人搀扶着回了房去,仍兀自絮叨不休,语声含混不清。院中下人亦不敢懈怠,各自散去忙碌,唯恐再惹出半点差池。

兰沅卿立于回廊下,微抬眼望天,见月色如水,铺洒屋脊,心神亦随之缓了缓。

她回身轻轻颔首,正要对覃淮言道:“夜深了,淮哥哥也早些歇息罢。”

哪知方才一转身,手腕便被覃淮执住。

她一怔,下意识微微后退一步,挣了挣未挣开,便抬眸看他:“做什么?”

覃淮并未松手,目光沉静如水,语气亦不容置疑:“去我院里。”

兰沅卿不解,皱眉道:“为何?”

覃淮道:“上药。”

此言一出,兰沅卿霎时明白他的意思,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了蜷,语气顿时犹疑:“不过些许小伤,不打紧的……”

这样小的伤口,说不准她明儿个早上起来,就都好了。

而且她院中还有之前许大夫送来的伤药,应付着擦一擦应当也足够了。

覃淮却并不作罢,眉峰略敛,沉声道:“方才看过了,虽是不重,若不敷药,明日怕是要肿。”

言及此处,见她仍不作声,便又抬了抬下颌,示意道,“去我院里。”

兰沅卿闻言,微微睁大眼,连忙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擦便好。”

眼下天色已深,他还要让她……进他的住处。

这如何使得?

何况原本就是这么点小伤,哪里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这样想着,兰沅卿心中不禁有些慌乱,“多谢淮哥哥关心,可这不过一点擦伤,明日说不准就好了。”

“夜已深,哥哥今夜想必也累着了,便早些安歇吧。”

说罢,兰沅卿挣了挣手腕,就想转头回院子。

可覃淮哪里会轻易放她走?

他此刻眉间微蹙,却也不再遮掩心中所想,直直道:“你很不该这样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兰沅卿抿了抿唇,低头不语,小小的脸庞在灯下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睫毛微颤,似是不大愿意听他说这些话。

可覃淮素来话少,难得一回多言,竟是半点不肯退让,仍是沉声道:“且不说伤口深浅,你可知是被何物所刮?倘若沾了什么脏污,不曾好生消毒,便是小伤也能惹出大祸来。”

他说着,微一俯身,竟不由分说地执住兰沅卿的手腕,作势便要带她往自己院中去。

兰沅卿本未曾防备,被他扯得一个踉跄,险些跌了步子,待回过神来,便急急挣扎起来,嗔道:“你……你怎可如此?”

她虽不说多么通晓礼数,却也知晓些许规矩,登时又羞又窘,急得几乎要跺脚,低声道:“这成何体统!”

覃淮仍是不以为然,语气淡淡:“你我才几岁,哪里来那许多体统?”

小姑娘是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她在忧心什么?

可他原先在军营里头也是医过伤者,多么骇人的伤疤都见过,到了那个时候,哪里还分什么男女。

何况兰沅卿才几岁?

回头要是伤口真恶化了,他这头院子不过和她一墙之隔,保不准又要听他们喧嚣吵闹。

更多的,他可不想再看见那个病怏怏的兰沅卿了。

-

却说兰沅卿听了这话,一时语塞,挣了两下却不曾挣脱,便是心中焦急,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了些薄红。

她急得四下张望,便见芷儿匆匆从院中追来,正要唤她。

可还未等芷儿靠近,站在旁侧的十三却忽然拦了去路,他一边打量着自家公子的神情,一边慢吞吞地道:“芷姑娘,方才门房那边说,库房里尚余些上好的炭……”

“兰姑娘方才在外冻久了,不若取些来,回头多生些炉火,也好驱寒。”

芷儿一怔,正欲开口,却被十三不轻不重地一拦,竟是丝毫不得向前半步。

兰沅卿瞧着这一幕,更是急得不行,回头望向覃淮,咬着下唇急道:“你……你快放开我!”

覃淮却连头也未回,握着她的小手继续往前,语气不紧不慢,仿佛不知她为何如此慌乱一般:“行了,别乱动,你挣不开的。”

兰沅卿被他这般理直气壮的语气噎住,气得眼圈都红了,偏生力气也及不上他,竟是半点挣脱不得。

他为何这样凶?

为何与寻常见的不一样?为何又要这般强迫于她?

“你……你松手……”

她嗓音微颤,带着一丝未曾克制住的哭腔,软软糯糯的,夹在夜风里竟格外可怜。

覃淮脚下倏然顿住,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松了几分。

他下意识回头,正对上兰沅卿红通通的眼眶,泪水顺着她白嫩的脸颊往下落,一滴一滴,直砸进他心里。

他心头一滞,耳边瞬间静得厉害,连风声都似乎远了些。

这许久的相处里,兰沅卿别说在他面前哭,连受了委屈都极少显露出来。可如今,她竟是当着他的面,真真切切地落了泪。

覃淮有些慌了。

他不擅哄人,更不懂如何应对小姑娘的眼泪,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闷了一下,烦躁地皱起了眉,片刻后,才僵硬地开口道:“你哭什么?”

兰沅卿更委屈了。

她没理他,只垂着脑袋,小小的一团站在那里,肩膀微微颤着,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覃淮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兰沅卿?

从前即便是病得下不了床,也不过是默默忍着,连喊疼都极少,如今为何这般伤心?

难道是因他的一句重话……才哭得这样伤心?

他本能地想要再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有些生硬地扯了扯衣袖,低声道:“……行了,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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