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见礼

又过了两日,天光转晴。

覃淮正坐在窗前,指尖蘸了蘸浓墨,笔锋轻挑,落下方正一字。

窗外寒鸦掠过枝头,雪色映得天地俱白,他却丝毫未受影响,神色平静,心无旁骛。

桌上摆着一卷古籍,纸页微黄,字迹隽秀,是他近几日临摹之物。

誊写,最讲究一笔不苟,气息贯通,他自幼练字,最忌心浮气躁,然此刻,字迹方落至半行,外头便传来匆匆脚步声。

“公子!”

十三掀帘而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语气里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公子,太好了,兰姑娘醒过来了!”

覃淮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珠顺着笔尖落下,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黑,他敛眸,未曾抬眼,仿佛并未听见这话。

然而指间的力道,终究还是泄露了一瞬心绪。

十三站在一旁,满面兴奋,等着自家公子露出几分波澜。

然而等了片刻,却见覃淮不过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如常,仿佛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知道了。”

他说得极是随意,像极了听闻天气放晴一般,毫无起伏。

十三登时怔住,眉头微蹙,心中不解——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还关心得很吗?怎么如今兰姑娘醒了,他竟半分不显在意?

他忍不住又看了看覃淮,见他神色淡淡,目光仍旧落在案前的书册上,仿佛丝毫不曾被外界所扰。

十三张了张口,本欲再说什么,可终究未出口,见自家公子这副模样,他知趣地闭了嘴,抱拳退下。

门帘落下,屋内重归寂静。

直到十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覃淮才缓缓搁下手中毛笔,沉默片刻,方才抬眸看向自己方才誊写的书册。

那一行字原该端正整齐,如今却已乱作一团,墨迹晕染,字迹交错,毫无章法可言。

他盯着那一片狼藉的纸面,目光沉沉,指尖微微收紧,最终却只是抬手,将书册阖上。

-

却说兰沅卿这一头。

屋中炭火温温,轻烟袅袅,烘得四下暖融融的,唯有窗棂之外,寒风呜咽,吹得积雪簌簌坠落。

朱漆木盘上,青琼糕尚带着腾腾热气,嫩绿如春草,散着一股淡淡的艾草清香,旁边放着一小碟红糖,色泽深沉,糖浆黏稠,衬得糕点越发可口。

李老爷亲手捏了一块,蘸了糖,温声哄道:“沅沅,来,吃一口。”

兰沅卿低低垂着头,怔怔地看着那青琼糕,像是许久未曾见过似的,眼神空茫,半晌都没有动作。

李老爷见她不动,只当她还虚弱,便又耐心地哄了句:“乖,外祖父特意做的,小时候你最爱吃的,快尝尝。”

兰沅卿微微抬眸,看着外祖父温和的眼神,终于慢吞吞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软糯的青琼糕在舌尖化开,艾草的清香夹着红糖的甜味缓缓溢满口腔,熟悉的味道顷刻间在心头炸开,记忆如潮水般漫涌而至。

她想起了从前——

春日里,外祖父坐在院中,一边翻着账册,一边剥着核桃,见她靠过来,便捏起一块青琼糕,蘸了糖,递到她嘴边,笑道:“小馋猫,又想吃这个?”

她笑嘻嘻地张嘴咬住,一口咬得满嘴是糖,甜得直眯眼。

外祖父无奈地摇头,伸手替她擦掉嘴角的糖渍。

可是……

可是后来……

她被关在那间柴房里,四处漏风,夜里寒气刺骨,雪夜里更是冷得透骨。

她蜷缩在角落里,饿得头昏眼花,可那时,哪怕是一小块干硬的馒头,她都得不到。

她想起黑暗中的寂静,想起青露倒在地上,冰冷僵硬,任她怎么推,都再也不醒了。

她知道她死了,因为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给她做好吃的栗子糕了。

她想起那天,姨母的手掌狠狠甩下来,力道又重又狠,打得她耳边嗡嗡直响,嘴角也破了,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只是想要活下去。

眼泪不知何时已滚落下来,滴在手中的糕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外祖父……”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我好害怕……”

她手里的青琼糕掉落在漆盘上,整个人倏地扑进李老爷怀里,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揪紧了李老爷的衣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李老爷一愣,心脏仿佛被猛地揪住,顿时红了眼眶,忙将她抱紧,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沅沅不怕,外祖父在,外祖父在……”

她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呜咽中挤出来。

“柴房里好冷……风一直灌进来,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青露死了……我知道她死了,因为她不理我了……”

她抽噎着,声音小小的,带着幼童的无助,“阿娘说过,人总会死的,可是……可是我没想到青露会那样死……”

李老爷的手顿了顿,心口仿佛被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割着,疼得说不出话。

“姨母打得我好痛好痛……”

她的哭腔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鼻音浓重,声音发颤,泪水不断地落在李老爷的袖子上,“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像是害怕他也会离开一样,小小的身子拼命往他怀里钻,瑟缩得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猫。

李老爷听着她的哭声,心都碎了,眼底泛红,声音也带了哽咽:“傻孩子,你没有错,从来没有错……”

他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手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纤瘦的肩膀,像是要把她所有的惊惧与委屈都抚平。

小小的女孩窝在他怀里,哭得泪水涟涟,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要把这两个月的所有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外头风雪呼啸,屋内炉火正暖。

李老爷抱着她,任她哭得浑身颤抖,却不曾松开怀抱,任由她哭个痛快。

他低低叹息,嗓音温柔得像是要融化冰雪。

“沅沅,外祖父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

院中炉火正暖,祖孙二人相拥而泣,低低的抽泣声透过窗扉,细碎零落,混在温热的空气里,渗出丝丝呜咽的哀意。

与此同时,檐下,一道身影隐在光影交错之处,墨色长袍掩住身形,立在那里,沉静如松。

覃淮静静地看着那扇半掩的窗,不言不语,神色平淡如常,唯有袖中的手微微蜷了蜷,指节不甚明显地绷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那窗棂之上,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并无太多情绪。

屋内的哭声断断续续,间或夹着李老爷轻柔的安慰。

兰沅卿的声音又小又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但每一句落在耳里,却透着莫名的沉重。

十三站在他身后,亦听得分明,心下又惊又怒,忍不住咬牙道:“没想到——李二娘子竟是这般人物,兰姑娘这样小,又这般可爱,竟也下得去这般狠手!”

先前他们只以为那位李二娘子将兰沅卿关在柴房里不闻不问,没想到还动辄打骂。

这也太过分了。

他低声说完,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公子,想从他脸上瞧出几分神色来。

可覃淮依旧立在原地,连微微蹙眉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沉默片刻,缓缓问了一句——

“李二娘子,是何人?”

他的嗓音平静,语调沉稳,仿佛只是随口问起,甚至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十三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回道:“是长陵伯爵府的大娘子。”

话音落下,院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

风过檐角,吹落几点残雪,落在青砖地上,消融无声。

覃淮站在檐下,眸光微敛,目光落在自己袖口的绣边,指尖又微微蜷了蜷,但那点力道不过是浅浅一收,并未更深。

十三打量着自家公子,原以为他会再问些什么——毕竟也都翻进人家的院子来偷听了,或是会有所表示。

可他却只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随即敛了敛目光,不再多言。

窗内,哭声仍在,带着五岁孩童的无措与惶恐,宛如被困在笼中的小兽,满是求生的本能。

檐下的少年却已移开视线,衣袂翻飞,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轻功翻过了院墙。

十三怔了一瞬,旋即连忙跟上。

-

这一场哭,哭得凶狠,也哭得尽兴,仿佛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惊惧、痛楚、委屈统统发泄出来。

李老爷心疼的抱着外孙女,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得筋疲力尽,才把她重新安置在榻上。

这般哭了一场,她终于沉沉睡去。

外头天光渐暗,窗棂上映出一抹薄薄的霞色。时近申酉之交,冬日里天黑得快,屋内的灯火方才点上,檀香袅袅,氤氲出几分暖意。

——至未时三刻,兰沅卿方才悠悠醒转。

芷儿正在一旁守着,见她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忙俯身轻声道:“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兰沅卿怔怔地望着帐顶,似乎还未彻底回神。

屋内的灯光温柔地映在她脸上,照得那张小小的脸愈发苍白,唯有眼尾一抹微微的红色,像是哭过后未褪的痕迹。

李老爷闻声而来,俯身在榻边坐下,温声道:“沅沅,可是还难受?”

兰沅卿看着外祖父,怔了一瞬,才慢慢摇了摇头。

芷儿松了口气,忙端来温水,扶她漱了口,又取了温软的帕子给她净面。

李老爷见她仍有些呆怔,抬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低声道:“你这一觉睡得久,想必也饿了,先起身,换了衣裳,咱们晚间一道用膳。”

兰沅卿轻轻点头,顺从地由芷儿扶着下了床。

-

正是未时末,厅中灯火新燃,青玉屏风后透出温润光色,照得雕梁画栋愈显温雅。

厅外风动,落花轻轻,送来一缕淡淡的幽香,似有似无,若即若离。

覃淮本是端坐,听得动静,便依着礼数起身,衣袍纹丝不乱,神色亦是一贯的沉静端方。

李老爷携着兰沅卿缓步而来,在覃淮对面落座。

兰沅卿虽步子极轻,然行至近前,仍是微微敛步,似有些拘谨,手指轻攥住李老爷的衣袖角,隐隐透着些微不安。

李老爷温声道:“沅沅,快些见过你覃淮哥哥。”

兰沅卿闻言,稍稍仰首。

覃淮本是随礼而立,听得此言,方才抬眸一视。

这一眼,不过是寻常的对视,然却在顷刻间,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女娃的脸仍带着些病后未褪的清瘦。

肌肤却白净如瓷,鬓边微微松散几缕碎发,衬着一双澄澈无瑕的杏眼,黑白分明,映着灯影,恍若晨间初化的春水,盈盈而澈。

这一双眼睛,不似寻常女儿家的软腻柔媚,倒有几分沉静的意味。

覃淮本不欲多看人,然此刻,目光不免稍作停留。

而兰沅卿对上他的目光,似是怔了一瞬,随即微微垂眸,手指松开李老爷的衣袖,端端正正地向覃淮施了一礼,声音轻软:“见过覃哥哥。”

那声音娇娇软软的,挠得覃淮眼中微微一动。

方才听得她称“覃淮哥哥”,本欲回以“兰姑娘”,话至唇边,却不知怎的,略一停顿,终究改口道:“兰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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