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送来的肉有些柴了,但在军中也不失为一道美味。
子瑜自从和他两人分完这一盘肉,往后的几天就不大聚在一起。
行远每日回帐子里都迟,有时夜里武王传唤,就匆匆披了衣裳掀帘子出去,待到第二日天大亮也没回来,子瑜往往是被白衣老兄带着走,只有行军的时候能跟在他身旁。
至于侯爷和娇娇,就没再碰见了。
的确是越往后,行军的进度就越紧凑,再到最后一两天,几乎是日夜不停在赶路,她眼见着行远又瘦下来,眼下泛着乌青,也不大见他像往常一样笑,似乎有些阴郁。
连带着她也有些郁郁寡欢。
二月廿六这日夜里,大军抵达了牧野。
行远至此是一点笑容也没有了,整天地披着甲胄配着长剑。
好在武王终于愿意放他回来歇一歇,廿六日夜里倒没来叫他过去。
子瑜彼时已和衣躺在榻上,因着行军匆促,故而他两人之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拿茅草搭一堵墙,不过寥寥几根布条挡在正中,权当是心理安慰。
行远站在布条前面叫她,“姑娘,明日就真要上阵了,我嘱咐你几句话。”
子瑜坐起身子看他。
他的脸在布条后头不大看得清是什么神情,“我把平日身旁跟着的暗卫部署在你身旁,大军冲杀之时他们会带你去后方,后部军队护送粮草等辎重,不上前面的战场,他们会保护你平安。”
她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快帕子来递过去,“这便是我爹和我讲过的机密了。”
行远仍旧看不清神色。
子瑜兀自往下讲,“公子那时候说,我爹有一些话只有我晓得,其实我并不大确定,但这些日子思来想去,大约只有这张图能做我的救命稻草。”
帕子上是一副完整详尽的地图,那是皇宫龙德殿下头的暗道,帝辛平日便在此殿中与众臣议事。
她仔细斟酌措辞,尽量清晰地和他解释,“龙德殿的龙椅后头刻有一条蟠龙,龙身探到前面来,做了帝辛的扶手,那蟠龙的龙头是个机关,转一圈后,龙椅挪开,底下是密道。”
子瑜想了想,有些不放心,把布条拨到一旁,凑过去,沿着帕子上的图一路往下指,“公子要做的就是趁乱带人绕到皇宫外的别馆,那别馆的井是口枯井,井下即是连通密道的出口,沿着出口往回探,沿途共有七七四十九处石阶,那石阶往上通往各宫的密道入口,沿最末的石阶走上去,墙壁之上有一处明显的凹槽,那凹槽往下按,顶上的龙椅便会挪开。”
她指向了图中最左的地方,“再往上走出去,这就是龙德殿了,十之七八帝辛在龙德殿里,但也难保武王陛下攻进去的时候他逃到了别的宫殿,所以每一处都留人守着才好。”
行远听得仔细,目光盯着帕子。
子瑜又嘱咐一句,“帝辛身旁有暗卫,暗卫袖口有玄鸟暗纹,玄鸟的尾羽数量从一至五,级别递增。”
他点头道,“叔和我讲过。”
又往她瞅过来,“莫非密道里有暗卫。”
“不错。”子瑜指了指图上几处,“五条尾羽的玄鸟平日不常出现,全守在这密道里,且帝辛为了自个儿的安全与暗卫无上的实力,终日将他们囚禁于此,日夜不分,又用些非人的手段将他们变得残暴嗜血,恐怕不好应对。”
行远点了点头,郑重将帕子叠好,妥善收在胸口。
子瑜不晓得为什么松了口气。
之前行远护着她全是为了这么一张图,如今把图画出来交出去,她没了筹码,反倒浑身松快不少。
约莫是因为她总算能以平等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她真诚道,“从牧野至朝歌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方才公子讲的话我想了想,觉着还是不要了,我留在后方恐怕赶不上去前头看着大军攻下朝歌城,还是随前面的军队一道罢。”
行远皱眉,“你不要命了。”
子瑜微叹气,“从前我是要命的,但今日到了牧野,忽又觉得命仿佛也不那样重要了,如若我亲眼见着朝歌城破,就立时拿了我的命去,好像也没什么怨言了。”
行远又道,“你之前讲过,要亲眼看着帝辛死在眼前。”
她笑了笑,“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觉得,比起看见帝辛死在眼前,还是看着朝歌城破更为解气,毕竟帝辛只是帝辛,但朝歌可以算作半个殷商了,亲眼见着一人死与亲眼见着一朝死,还是后者更解气些。”
行远还想说话,她又赶着道,“我的机密已经告诉公子,往后公子也不必怎样管我了,从今往后,我也就不留在公子身旁做这无用的累赘了。”
她忽有些为自己感动。
此番话语中透着慷慨激昂的凛凛侠气,仿佛她便是民间故事里那重义气轻生死的夜行女侠客,当断则断,毫不拖泥带水。
行远也好像被她这一番话语所震慑,沉默下来,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他低声讲道,“其实姑娘在我这里,并不是累赘。”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此时行远的眼神,约莫有些类似侯爷目光里的灼灼。
叫她想到从前某日开了门后,他在夕阳下头松松散散的模样,还有半乱不乱的衣襟。
子瑜的耳垂又开始隐隐发烫,这一烫仿佛烫到了心尖尖上,她有些慌乱地把手里的布条一松,那寥寥几根布条于是皱皱巴巴地隔在了中间。
行远在布条后头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她委实不该在这样的时候想这样的事情。
天一亮武王便要在牧野举行最后一次盟誓,此次盟誓过后,便是长弓拉满,再没退路。
她瞅着对面行远隐约的背影,拿起茶杯灌了几大口水,总算是让脑壳清楚些。
生死尚且不能预料,她却在这里想些无关紧要的男女之情,一时羞愧不能自已,揽过被褥把自个儿囫囵盖了个严实。
睡也睡不安稳,一夜过来做了许多梦,把整一座朝歌城如何被攻破的情形梦了几十次,从前到后,从里到外,甚而她披着长袍从天而至,竟将朝歌给连根拔了。
次日梦醒,顶着黎明天光出帐子,外头各个阵列大体已整顿集合完毕,子瑜看着眼前的数十万大军,有一种恍惚置身梦境的错觉。
行远照例陪着武王登上了高台,护在武王身侧。
子瑜在下面仰头往他瞧,觉得他眼下的乌青又浓重了点,俊仍是那样俊,却显出些病态。
大概他昨夜也睡得不好,今日攻去牧野,估计夜里耗了不少心思。
追随武王的一众诸侯依旧如在盟津一样,站在高台前昂首看着武王,静待他作誓。
子瑜和行远,就隔了这八百诸侯,和那一座高台。
她隐约觉得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瞧见行远了,倘若武王攻下朝歌,擒住帝辛,她对于行远而言,真的就成了无用之人。
倒没考虑过往后怎么办,她这时候想,如果她幸运地能留一条小命下来,如果痦子还活着,她就回去把糖水铺重新开起来,嫁给痦子做媳妇,眼前所有便当成大梦一场。
如果她没那样幸运死在了战场,那便权当是朝歌给她陪了葬,也颇风光。
这一次盟誓与上次并无什么不同,她跟着人群高扬起手臂呼和,遥遥看着高台上。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行远仿佛转瞬即逝地往她看了一眼,除去那一圈的乌青,一对眼睛仍旧春水含情。
和上次一样,大军踏着霞光出发了。
平原之上两军对阵,身旁的人仿佛潮水撞到潮水一般被冲散了大半,嘶吼之声不绝于耳。
她持着长剑驾着马往前冲将去,迎面撞上一长矛,有些慌不择路地拿剑格开。
很出乎她的意料,商军好像并没她想得那样可怕,甚至在他们身上根本看不见多少士气。
旁边有人驭马靠近,子瑜偏头看一眼,却是娇娇。
娇娇一身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长|枪斜指向下,眉目间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女儿媚态,叫她险些没认出来。
他扬声冲她道,“你只管驾马往前,莫要害怕!”
她倒是不怎样害怕,许是因为头一次上战场,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在。
而且这仗刚开始打起来,还不怎样见着有人伤亡,倒不是传闻中的战场那样尸体横飞。
这想法刚冒出个头,娇娇便长|枪一挑,双腿把马腹一夹,奔到她前面去,顺道划破下面一小兵的脖颈。
她瞅见眼前一闪而过地开了朵血花。
娇娇回头道,“你便跟在我身后,战场上难免有伤亡,看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她吞了口唾沫,把眼睛从地上抽搐的人身上挪开。
有时群体总会带给人莫名的力量,譬如子瑜现在其实是怕的,但周围所有人的表现都仿佛杀人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一件事,她于是好像麻痹了自个儿的想法,只能顺从地也这样以为。
就现在来讲,这是好事,至少她这会儿被包裹在群体里,恐惧好像也随着周围的嘶吼被死死压在脑后。
她尽量不去看那些越来越多尸体,扬声往娇娇问一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跟着侯爷么!”
“侯爷在后头安全得很!”他高声道,“是公子叫我过来护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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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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