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没有声音,但血腥味已经慢慢地从后面扩散到前面,街道上淌着血,也是从后面往前面。
子瑜从那小小的窗户看下去,街上躺着不少人,站着不少人,七零八落。
她瞧见齐仲身旁的人开始胡乱地放箭。
还是少有人讲话,生或死都安静极了。
麻子脸骑在马上,跟在齐仲后面左看右看,打头是一个满脸胡茬,身体壮硕的将军,他座下那一匹马瞧上去很威风,但它每走两步,路面上就留下几滴血,不晓得是从哪里开始蜿蜒过来。
她很快地意识到滴血的伤口并不在马身上,她看见那将军左肩被削掉一块甲胄,他的左臂就这么毫无生气地悬在身体旁边,那马往前走一步,左臂就往后幅度很大地晃荡一下,然后再回到身体旁边。
子瑜有些看不下去,转而又看向麻子脸。
他驱马来到齐仲身旁,两人靠得很近在讲话,齐仲仿佛是嫌弃他靠得太近,往旁边让了一让,他于是又紧紧挨过去。
子瑜看见他袖子里一点寒光。
麻子脸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连带着那一点寒光。
片刻的时间看不出什么异样,从后面看仿佛只是麻子脸勾着他的肩膀,齐仲顺势伸手摸了一摸颈项。
但她在前面看得再清楚不过。
齐仲已经大张了嘴,但显然喘不了气,麻子脸的袖口落在他肩上,几乎环着他半边身子,寒光已经不见了,只剩齐仲脖颈上斜出来的匕首的刀柄,和麻子脸宽大袖口挡住的喷溅而出的鲜血。
子瑜看见齐仲的脑袋往麻子脸歪了一歪,他似乎想看过来,但没能如愿,那一颗脑袋只是无声无息地垂了下去。
麻子脸拔|出了匕首,沉默着收回胳膊,瞧着齐仲垂下的脑袋带领他一整个身子一起坠落下去,先是坠到马上,然后落到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马的后蹄踩了一脚他的小腿。
这是一场无声的变故,短暂的无声之后,子瑜瞧见麻子脸左右和后面的将士先是看了看齐仲,继而猛抬起头又往他看。
队伍短暂地忘记了行进。
前面的将军大约是听见隐约的马蹄声也小下去,回头看过来,他应当先是看见了麻子脸,往下看见他身上的血迹和手中的匕首,再往下看见抬头的将士,最后看见了地上的齐仲。
子瑜瞅着那将军逐渐狰狞的面孔。
麻子脸冲他笑了笑,再一次地举起了匕首。
那匕首举到一半,他的身子震了一震,慢慢弓起来,他省去了坠在马背这一步,直接落到地上。
他的心口一柄剑——显然将军出手要比他快许多。
文远在旁边讲,“现在只剩一个人。”
子瑜看着躺在地上的麻子脸,点了一点头。
他现在已经是她的恩人,但她报不了恩了。
剑被拔出的时候,麻子脸的尸体也被提起来一点,但很快地重新又落了回去。
将军仰着头一声长啸,手指着藏了人的房屋吼道,“杀——”
剑一样刺破了寂静。
子瑜看见他身先士卒地驾着马,冲进了酒楼的第一层。
白衣老兄起了身,把她推进角落里一堆酒缸的后头,解下令牌,塞进她手中。
子瑜只来得及拿走一羽箭。
她的耳旁又响起和昨夜一样的大片嘶吼,四面八方都在拼命,她躲在酒缸后,看见那近乎独臂的将军持着剑上了二楼。
他的右手里不止有剑。
子瑜惊异于他的力气竟能大到这样一种地步——他把两具尸体一起拽到了楼上。
她在惊异之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两具尸体,是一楼的黄脸和黑脸,将军在文远面前拨开他们挡在脸上的长发,提着长发迫使他们抬起头颅,然后高高地又扬起了剑。
子瑜闭了眼睛,但她还是听见什么东西被掷出,在地上砸出两声闷响。
他的声音很重,能叫人联想到未被驯服的野兽,他往文远笑了两声,问道,“你一个人。”
子瑜觉得这算是挑衅。
文远不多言,只道,“来罢。”
她最终还是睁开眼睛看过去,忍住看往地上两颗头颅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将军。
他不但嗓音像是野兽,他整个人都是野兽,子瑜不晓得怎样的招式才算做正统,但他一定不正统,文远每一招都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使多余的力气,但那将军,他仿佛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每一次都尽了全力。
子瑜觉着假若他的力气是可以看见的,那想必早就满溢了整栋酒楼。
她躲在酒缸后面,起初只能闻得见酒香,但现在酒香里混了血腥,马匹的臊气,还有手中箭矢生冷的铁锈味。
文远被割伤了左臂。
子瑜整个人空了一空,瞅着他白衣衫上渗出的血。
她没有想到面前的将军厉害成这样,这是她头一次看见白衣老兄被人所伤,无论是文远还是行文,总之这是第一次那白衣上沾了他自己的血。
将军很得意地笑了笑,笑声也低沉,他更加不留情地砍过来,文远的躲避开始变得有些费劲。
子瑜看见地面上落下日光。
天已经大亮了,这一场仗大约从三更开始,到现在起码过了四个时辰。
文远被推倒在地上,将军的剑离他的咽喉只有两寸。
那两寸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地缩小。
将军的左臂这会儿垂在了地上,子瑜瞅着他手臂露在外头那一部分的颜色,和他的脸一样紫红。
他在子瑜斜前面,从她的位子能看清他小半张脸,敦实的后背,绷紧的双腿。
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盯死了他的后脖颈,猛地窜出去,攥紧了箭矢,高高将它举过头顶,两只手带着它狠狠往下刺过去。
电光火石间她和那将军打了个照面。
刺不进脖颈了。
她下了必死的决心,半路把那箭头猛地调转方向,刺向他的一只眼睛。
小腹忽然狠狠一痛,她随即觉得自己离了地,看见了酒楼的天花板,落在地上的时候听见一阵瓦罐破碎的声音,背上也疼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扎进来,觉得衣裳湿透了。
比瓦罐破碎还要刺耳的,是将军的嘶吼。
她忍着耳旁炸响的嗡嗡声和眼前骤然的昏花,踉跄着撑地想站起来,手掌按到某个尖锐的物体上,一个吃痛,又歪倒下去。
身子下面冰凉,子瑜喘着气,看着那捂着眼睛,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
他手上的剑也成了庞然大物,闪着白光,呼啸着刺过来,和他一样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得可怕。
她想起麻子脸心口的那柄指向天空的长剑。
闭眼之前,她最后往那漏进来的日光看了一眼。
挺好的,还能死在盟津。
但是不晓得那将军是不是气昏了头,剑锋只是插|进了她的手臂。
疼痛猛地把耳旁的嗡鸣和眼前的昏花全部驱散。
她躺在地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满是胡茬的脸。
那张脸上一个可怖的漏着血的洞口,温热的血液滴在她的脸颊上,那洞口缓慢地小了一小,大了一大,继而随着这一张脸,一起掉在了地上。
她看见了文远,还有将军背上插|着的长刀。
文远单膝跪着,一手撑地,一手还维持着掷刀的动作。
子瑜已经没了力气,她忍着剧痛,抖着嘴角,冲他笑了一笑,“赢了……”
他点一点头,也抖着嘴角笑起来。
那将军的尸体横陈了一地,子瑜的一只胳膊险些没了知觉,她避着尸体的手脚从一堆碎片上站起来,狠一狠心,把剑拔出。
血很快地沿着手臂滴在地面。
文远撕了一条自个儿的衣裳,子瑜接过来,咬着一头,把另一头一圈圈地裹上去,再打一个结。
一个不齐整的很丑的结。
子瑜看着那个结,从来没有如此地想见到行远,一刻也不能等,她恨不能横跨整个战场,立时就要去到他身边。
她摇一摇头,把这样疯魔的想念甩开,转脸安静地瞧着文远割下将军漏血的脑壳,发现自个儿或许有一点异于常人——她的接受能力原来这么强。
文远把他的头发系在长矛上,挑着它从酒楼的窗户伸出去。
没过片刻,厮杀的声音消失了。
子瑜再伸出脑袋往下看,本来空荡的街上跪满了人,麻子脸的尸首被特意地搁在了木板车上,还是仰面朝天,胸口一片红。
她把令牌还给了文远,跟着队伍一路去往朝歌。
夜里的时候前面有人来报,鲜侯爷武庚伏法,娇娇伏法,蔡叔霍叔在逃。
次日来了第二拨人,这时候蔡叔霍叔也业已伏法。
子瑜靠朝歌越近,心跳得就越厉害,耳旁静下来的时候,能听到的全是心跳。
到达朝歌已是傍晚。
她记得上一次朝歌城破也是在傍晚。
子瑜抬头看一看天,再看一看身后,一样的残阳如血,一样的血流漂杵。
她不晓得自己是麻木了还是勇敢了,总之她心如止水,没起半点波澜。
先是看见被推倒的城门后有一根摇摇欲坠的图腾柱,视线往下,她便看见了门口身着甲胄的行远。
他很不相宜地拿着扇子扇风,子瑜下了马,看见他被风带起的发梢。
行远背后站着衣衫破烂的老先生,还有衣衫破烂的另一位白衣老兄——现在她晓得他叫行文。
行远看见她,先是笑,又是皱眉。
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对含情的眼睛。
子瑜没有在意到自己淌了满脸的泪,也没有在意到自己越来越快近乎奔跑的步伐,再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行远揽在怀中。
他的手在她脑壳上蹭一蹭,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子瑜闻见他身上不知名的香料,混着血腥气。
她突然觉得委屈要把自己压垮,于是把脸连带着更加肆虐的泪水一道埋进他怀中,“我不要再离开你了。”
他轻声笑一笑,“不会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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