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那话讲完便也不再开口,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时不时看她一看。
子瑜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年,呆愣了不晓得多久,马车颠了颠,许是硌到了地上的小土包,或者哪边轮子歪进了坑里。
这一颠,把她差点没跟着老爹寻去阴曹地府的魂儿颠回了大半。
醒过神来只觉得胃里有些翻腾,扒着马车窗棂干呕,不大喘得上气。
行远替她拍了拍后背顺顺气,她缓过些许,眼里又淌下泪来。
这会儿倒能听见声音,是行远在旁边安慰,“姑娘莫要伤神……”
子瑜就势掀了帘凑着窗边往外看,前头马车卸了车厢拼了木板,运着她爹的棺材,看见棺材才想起来,那时候糖水铺子仿佛进了很多人,她扯着嗓子哭,慢慢地视线里一片花红柳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待她再醒过来,老爹已经入殓。
院里那些人全在等她,行远扶她出了门,她遥遥又看了几眼老爹,棺盖便被推上了。
有人去钉棺盖,她被行远带上了马车。
她这会儿看着棺材,心里还是空得很,问道,“你们要把爹葬在哪里。”
话一出口把她自个儿吓了吓,她看着行远变幻莫测的神色,估摸着他也被吓了吓。
哑得很粗犷得很,根本不像姑娘的声音。
行远和她讲,“我初来盟津那几日带人在山里头走了一走,恰寻着了一处群山环抱,流水环绕的宝地,就把叔葬在那里。”
子瑜伸手在脸上抹了抹,把眼泪抹掉,又问,“你们誓师也选在山里头么。”
行远点了点头。
“这也好。”她忍了忍,没忍住,又开始低低呜咽。
根本提不得这些话。
行远在旁边安静地陪着,也不讲话,只把帕子递过来。
她接了帕子把脸埋进去缓了缓,抬头道,“爹临去前那一句帝辛讲得叫我心惊,我求你一件事,你让我跟着你上战场,我要亲眼见帝辛亡国,亲眼见他死在我面前。”
这话讲得咬牙切齿,她头一次有这般深的怨恨。
行远叹道,“你爹托我护你周全,可不是叫我带你去沙场上拼命,我懂姑娘心中悲恸,但上战场这事儿……”
子瑜看着他,“我活到现在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就和天底下所有的妇人一样,想得最多不过嫁个好人家,再有些妄想就是自家铺子能做大,供我爹安安稳稳把下半辈子过完。”
“那时候王都有人来盟津征兵,我不懂为何有些人好容易从商逃了出来,摆着安稳日子不过,还要回去上战场赴死,但我现在懂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这是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不能不去战场,我既得了这个机会,总得对得起爹在天之灵。”
行远把扇子展开,又叹息道,“此前我还在陛下面前左右担心神思不定,特意替姑娘拖着底儿,如今看来却是我多此一举,姑娘竟能有此豪情,本就是人中龙凤了。”
子瑜瞅着他那小扇,想起他初来乍到时候冲她要糖粥。
不过寥寥数月,在她这里却仿若换了天地。
也不晓得她跟着行远这一去还能不能再回盟津。
此时再想起隔壁的隔壁家,再想起邻居家小伙顶着痦子来送腊肉,都觉得是前尘往事了。
呆愣了片刻,车里一时寂静无声。
行远偏了身子往后摸索,在某处按了按,那车后壁上推出个格子来。
子瑜被这动静勾回神思,见那格子里头茶壶茶碗的一应俱全。
行远探过手去,倒了半碗递过来,“这是糖水,喝了润润嗓子。”
她接过茶碗来,糖水的甜味儿也跟着一道被接了过来,闻着比她家里做得还要再甜一些,入了口觉着有些甜得过了头。
子瑜喝着糖水心里一酸,眼泪又落下来,滴进碗里。
行远伸手把碗夺回来,子瑜迷茫地抬头瞅他。
却见他摇着小扇讲,“我特意叫人备了糖水,以为姑娘悲伤好歹能缓过来些,哪晓得姑娘你越发难受,既如此,恐怕我还是去寻些苦茶来才好。”
她有些莫名,“公子这是什么道理。”
“喝甜茶勾出姑娘心里的苦来,那以此推及姑娘喝苦茶应当能勾出些心里的甜来。”
子瑜哑了哑,寻思着这位行远公子在他们王都约莫是个万花丛里的香饽饽。
香饽饽把那半碗茶又放回去,把暗格也推回,回头和她讲,“姑娘总这样劳神,恐怕还没到牧野或朝歌先病倒了,哪怕为了叔也得好好养着,到时见着帝辛也意气风发,照我看天底下最出气的不过是锦衣华服对衣衫褴褛,洋洋得意对万念俱灰。”
她点了点头,这话有道理,但她还是忧愁。
马车外面铺了一层阴影在窗户帘子上,像是要往山里去了,风吹得越发狠,砸得窗棂哐哐响。
再往里走了不远,马车慢慢停下来,风也逐渐缓和。
行远把扇子合上,“这是到了。”
他掀了帘子往外看,和子瑜讲,“这便是我大军所在。”
子瑜透过窗也看出去,乌泱泱的人。
外头有人敲了敲马车的门,道一句,“公子,衣裳配饰都放在包裹里了。”
行远把门开了条缝,取了那包裹来,递给子瑜,“往后你便是我身旁近侍,着男儿衣衫,学男儿姿态,腰佩长剑,束发加冠,从此把女儿身忘得干净才好。”
子瑜接过来,行远嘱咐一句,“在车里换好衣衫,我在外面等你。”
她点一点头,见他拿着小扇下车去,又替她将门掩好。
男子的衣衫与女子不同,折腾一番很费了些功夫,待她一切收拾好,自觉已过了许久。
开了门出去,瞧见行远背对着马车,手里一柄长剑,身后跟着那两位白衣老兄。
她有些不大习惯地走了两步,在他身后叫他,“公子。”
行远甫一回身,原本被他挡得严严实实的军队全展露在她眼前。
虎贲云集三军亮剑,洋洋洒洒数万人,金戈铁马,气吞山河。
他手执长剑在这么一副宏大巨丽的背景下回过头笑着看她,小扇轻晃,动定之间仿若天潢贵胄。
她的一颗爱慕之心又情不自禁地暗自动了动。
一身贵气的行远点了点头,“不错,你的样貌果然还是更偏向于男子。”
动不了了。
她是瞎了哪只眼为他动心。
行远转身欲走,子瑜接过长剑来,只一言不发地杵在马车边上。
她委实不大敢往里走,这里头不晓得多少万个大老爷们,大约就她一个弱女子,阳刚之气排山倒海冲她压过来,给她压得先去了半个胆子。
行远回头看她,子瑜只好硬着头皮跟过去,平日里走得好好的,这会儿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浑身都别扭。
一路上的汉子见着行远都先拱手行礼再绕着走,避了身替他让出一条道来,子瑜觍着脸沾他的光,也平白享受了一番众星捧月的感觉,觉着自个儿颇有些狐假虎威。
行远边走边和她讲,“我叫人先行回来,替你布了灵堂,陛下也关怀,但因着军前布置灵堂实在是不祥,恐冲撞了祥瑞之气,引得全军不安,故而得委屈你些,往后到灵堂还得绕些路。”
子瑜应一声是。
武王与行远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她已经满怀感激,也说不上委屈。
她平素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在这样举目无亲的时候行远能遵守承诺给她一处安身的地方,能为老爹搭一座灵堂,不论是不是为了帝辛的机密,她都已然将行远当做了半个恩人。
行远又讲,“在去灵堂之前还得随我见一见陛下与众位将领,这也算军中不成文的规矩,你既顶着近侍的名号,自然得让众人看一看是否名副其实能在行军路上做我身旁近侍,最起码得叫他们安下心来,晓得姑娘你不是帝辛的细作。”
子瑜听这话有些紧张。
她肚里并没几滴墨水,经书或是兵书更是半点没看过,自小耳濡目染的只有她爹那些不成章不成篇的故事,平日里会零碎和她讲一讲,她也全做了耳旁风,听完就罢,记得的也只是只言片语,大半没往心里去过。
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跟行远坦白,“我大约没有做公子近侍的才能,恐怕并不能叫武王与将领们满意。”
行远回过头往她瞅一眼,“这也不必担忧,他们满意不满意的并没什么关系,我若执意留你下来旁人也不好置喙,再说,你若是入不了他们的眼,识人不慎的是我,丢面子的也是我,与你无关。”
子瑜更担忧了。
当她的面子还和旁人的面子紧密相连休戚与共的时候,往往她比往常还要再紧张些。
眼见前头到了个华贵精美的大棚子,大门旁雁翅排开两列士兵,厚重的帘子把里头捂得严严实实。
相比之下子瑜觉着自己那棚子简直只能算是一块撑了四根竹竿的黑布。
行远缓了缓脚步,和她讲,“前面是中军帐,每日诸位将帅会在此与陛下进行商议,稍后进帐你便跟在我身旁。”
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如临大敌地看着中军帐。
哪晓得行远忽笑了笑,“也幸而你嗓子哑了,越发不像个姑娘,在这一方面倒不会露馅。”
子瑜好容易竖立起的信念就这么崩了个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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