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足足飞了半个时辰，叶灼已有些力不从心，对着身后道：“你来御剑。”玉衡心下疑惑，但也没有多想，随即将剑往旁边一掷，跃身而上。

叶灼摊开手，见玉衡迟迟没来接自己，不由翻了个白眼，自己跳了上去。

“师尊？”他原以为叶灼不想和他同乘，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看路。”叶灼道，又从身后抓住玉衡的两只胳膊往左一偏，正好闪过两只金灿灿的大鸟，状如鸡，尾呈彩，但更多的是金色，尾翼上还闪着金光，就如刚脱毛的凤鸟。玉衡先是一惊，又转为奇：“师尊，那是什么鸟，长得像凤凰一样。”

叶灼心口灵力一滞，又从胸部四散开来：“那就是凤凰。”

“啊？”玉衡反手扣住叶灼的手，转头看向他：“凤凰不应该在天界吗？为何会在人界？”

“因为那只凤凰被贬了。”旁边响起欠揍的声音：“还有，这里不是人界，而是妖界。”

“它们为何被贬？”玉衡又问道：“被贬了又为何会来妖界？”按理说，天界贬谪，应当只有两个地方，一为人界，二为魔界。人界灵力稀薄，多贬一些罪过不深的，仙力不强的神仙于此，向天鸟天狗这些东西，大多会贬到人界；而魔界则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被流放在魔界的人，生生世世，不泯不灭，永无翻身之日。这是连玉衡都知道的规矩。何况，人界一直视凤凰为神鸟，若是它们来到人界，应是被视为神灵的。

“凤凰本就是普通的仙鸟，在天界便与人界的鸟雀没什么不同，无非人类过于渺小，才将此物视为神明。”说罢，穆郡抬手朝叶灼胸口一指，灵力便沿着指尖进入叶灼体内。

叶灼微微颔首：“多谢。”

穆郡眨巴着眼睛：“为何不躲远点？”他的意思是，知道靠近玉衡会被反噬，还敢靠那么近。

但这两人都是怪性子，别人不问，他们就不会多说一个字，可偏偏不说，他们就什么都懂了。

“要不你来捎我？”叶灼瞪他。

“也行。”穆郡眼眸含火，舔了一下嘴唇，搞得叶灼心里一阵发怵：还是玉衡身边安全一点。

“嗯？你们说什么？”玉衡眼睛铃铛般大，满眼单纯。

“被狗咬了。”叶灼一脸黑线，那表情似乎下一秒就会把玉衡从剑上提起来扔下去。玉衡忙闭了嘴。

穆郡道：“我不是狗，我是狐，青丘狐族。”

叶灼不禁翻了他一眼，又想到什么似的：“穆然也是青丘狐族？”

穆郡“唔”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说道：“不清楚，但他身上的气味非我族气味。”

叶灼眯眼，搓了两下手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穆郡转头：“你要问什么？”什么瞒不瞒的，你也没问啊？

“你和穆然，是何关系？有何瓜葛？”

穆郡猛地一颤，一条尾巴竟毫无预兆地收了回去。他的尾巴很亮白如雪，只有尾尖微微泛着青灰色，若有人现在抬起头，定会以为是一片云快速飘过。

“我只记得，我母亲杀了他的全家……哦不，全族，整整三百狐。”

叶灼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他。

穆郡当然记得，而且永远不会忘。那阴暗的，荒谬的，被鲜血浸染的日子，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穆郡竟脸上竟浮现苦涩之意，与他那张脸违和至极：“很可笑吗？”他道，而后狠狠地垂下头去：“确实挺可笑的，我看着她把那群狐狸，一个两个，挑断脚筋，倒挂于林，被万鸟啄食，被太阳灼烤，可我……”也只能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有多渺小，也是第一次，觉得无可奈何，脆弱不堪。

那是真正的倒挂尸林。她扒了所有人的衣服，割破了她们的脚踝后部，那血便顺着腿一路向下，滑过胳膊，头部，到下垂的指尖，滴于地面。三百具尸体，那血液便一滴一滴的，浸染泥土。

那是血尸。

穆郡清楚的记得，那日被母亲叫出去，站在尸林外：“阿郡，记住了，任何冒犯月亮旨意的人，都该死。”

于是穆郡抬起头来，看着那些甚至称不上尸体的，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形，一大坨一大坨往下掉的腐肉，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

多么残忍。

穆郡发誓，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狐族。后来的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冒犯月亮旨意，不过是当初的狐族族长，见丈夫出轨，有失颜面，便让三百只狐，做了她的祭品。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遇到了穆然。那个小小的，本该浑身雪白的狐狸，这时竟是狼狈肮脏至极，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面，用一双含怨含恨的眼睛看着他们。

可就是这双眼睛，让穆郡心跳骤停。他急切地想要去找他，可踌躇片刻，最终只是拉了拉身侧人的衣袖：“妈妈，我饿了，我们回去吧。”

转身的那一刻，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尸林。

那里，有了他眷恋的东西。

“到了。”穆郡收起白尾，眼睛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哎哎哎！”玉衡降落时没刹住，一头栽到地上，又被叶灼眼疾手快地护到怀里。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下界之前，玉衡的个子还没他高，现如今抱在怀里，竟比他足足高出了一个头！这样反倒生出一种玉衡护着他的感觉——若不是那清晰的砸向地面的痛感。

他忽然有些自卑了。

“师尊对不起，我给你揉揉……”说着玉衡一手伸向叶灼的后脑勺，一手伸向他的腰间，轻揉了起来。

叶灼忽然怒道：“手松开！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我动手动脚？！”他不仅自卑，而且委屈。

那股委屈很没来由，就好像自己层层包裹的茧，被人捅破了一样。这么多年，都是他护着别人，自己孤身一人往前走着，何时腰疼这种小事都要劳烦别人，还是一个小辈！？

一个人习惯黑夜后，光芒就会变得刺眼。

玉衡乖乖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叶灼。

叶灼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却有一块污渍怎么也弄不下来，不禁皱眉。

“师尊……”玉衡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两指一捏清掉污渍：“用清洁咒就好。”

叶灼：“……”他当然知道。

穆郡看着二人闹腾，不由扯了扯嘴角，扬手打开通往妖界的结界：“你们两个，闹够了就走吧。”

叶灼心里不舒服的紧，本想对他发泄一通，张口闭口好几次，终是憋了回去：“你还是先想想他的事怎么解决吧。”

穆郡猛地一颤，又笑道：“多谢关心。”可那笑竟是苦涩至极，好像吃了块还未长成的酸柿。

叶灼冷哼一声，自顾自踏入结界，但下一秒他就愣住了：这这这，这踏马是妖界？这是魔界吧？！

往上看，是血光冲天，乌云蔽日，无尽的血色缭绕，宛如修罗；往下看，是紫黑沙漠，万骨堆山，了无生机，不远处一座巨城屹立于此，单是看着那颜色，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紫黑色。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紫黑色，沉重而压抑。

玉衡心中一惊，下意识攥紧了叶灼的手心：“穆郡，你确定这里是妖界？没走错吧？”

穆郡“嗯”道：“是妖界。”变化大了点而已。

几人踏着紫黑沙土，踩着骨山往那巨城走去，但奇怪的是，无论你怎么走，那巨城好像总和你保持一定的距离，永无到达之日。

玉衡忽觉脚下一滑，踉跄着站稳了身子，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发黑的骷髅头“咕噜咕噜”从脚底下滚了出去，又在不远处被什么东西咯到，停了下来，“咔”地一声碎成两半。

玉衡“倏”地白了脸，嘴角一抽竟是跳了一米高，又仓皇躲到叶灼身后：“师尊救命……”

叶灼安抚性地拍了拍玉衡的手，温声道：“没事，不怕。”可他心里也有些隐隐发怵：毕竟他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而且，他还察觉到，这里似乎除了妖气，还有怨气。

这些妖生前，是被折磨致死的。

他想蹲下身子查看一番，手却被玉衡紧紧攥着，只得转身去抚慰，又递给穆郡一个眼神，让他看看这些尸骨。

穆郡俯身将一截手骨握在手里看了看，继而目光下移：“折骨诀。”

叶灼并不意外。折骨诀本就是妖界禁术，别说普通人了，就是天赋卓绝的天才练此都需要上千日，普通的妖修习，没个十年二十年根本不可能练成。而练习此术，必然要有实验品。

于是，这些妖物便做了那人的实验品。约莫是他天赋确实极差，这么多年都没有将折骨诀吃透，便也没有将力量发挥到极致，这才让穆郡他们逃过一劫。

穆郡在往下看去忽然眼神一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只一刹，便失了血色。

“怎么了？”叶灼一手还抱着玉衡，顺着穆郡的目光看去，可惜距离有些远，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穆郡倒也畅快，“哦”了一声道：“它的脚筋被挑断了。”而且还是双脚的脚踝被割裂，将血一点一点放光，折磨致死。

穆郡站起来时，身体在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叶灼微微皱眉：“是他吗？”

穆郡的脸又是一白，喉结滚动，嘴里发出轻微的吞咽声，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穆郡从嘴角扯出一抹笑：“是吧。”他约莫是知道的，但他又不敢抬头，不敢去想，不敢去承认。

几人又是往前走了一段路，见那城依旧远远耸立，便停下脚步，坐在了高高骨堆上。

“师尊，怎么进去呢？”玉衡两手托腮，满脸愁怨。

“不知。”

“……”当真是回答的……干脆利落哈哈哈。玉衡干笑两声，又转头看向穆郡：“你知道吗？”

穆郡似乎在想事情，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唔”了一声，摇头晃脑道：“不知道。”

叶灼低头看着身下骨堆，沉吟片刻，起身道：“走。”

此话一出，玉衡便毫不犹豫地起身跟了上去。

“去哪？”穆郡道。

“回去，到结界处。”

穆郡跟在后面，目光空洞，脑子倒是清醒的很：“有何发现？”

“你们难道没发现，从我们进来，就一直在原地没有前进一步吗？”

穆郡愣了一下，低头看去：竟真是那刚刚被玉衡踢碎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