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楚怀瑜揉揉鼻子,心头忽然闪过一股不妙的预感。
尉迟睿取过暖袍为他盖上:“夜间凉,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回想起方才的梦,楚怀瑜自顾自道:“端王的生辰礼,朕是否还需再备些什么。”
尉迟睿提醒道:“您不是邀了天佛山的寺人们来宫中诵经么,您还亲自刻了雕像送去天佛寺开光,这皇宫中本就衣食不缺,陛下亲手所准备的礼物,端王殿下定会喜欢的。”
听他这番话,楚怀瑜放下手中笔,欣喜追问:“真的?”
尉迟睿应声:“自是真的。”
可小皇帝又惆怅了,支颐滚弄着竹简经书:“你说,这天外当真有神佛能显灵吗?”
“常言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尉迟睿笃定道,“这天外是否有神灵,全凭陛下信与否。”
小皇帝彻底趴下来,怏怏不乐:“可朕信了十几年,上天却从未显过灵。”
“陛下可否想过,”尉迟睿诚然,“——神灵能庇佑苍生之子,却无法庇佑自己呢?”
闻言,小皇帝倏然抬眸望向他,只见平日里惯于恭维的奴才,此刻眼中竟有几分不可言说的神秘。
小皇帝豁然欣喜,立直身形:“你说得不错!”
尉迟睿重新卷好那枚被他拨乱的经书,忽而感慨:“只是有些事恐怕神灵也力所不能及啊。”
他偷觎一眼正处于奋意中的小皇帝,低声道:“这男妃、恐不好载入宗谱。”
“……”小皇帝沉了脸。
尉迟睿讪讪瞥了眼他案上抄写的经书:“不是老奴多嘴,只是陛下这经书……抄写的乃是一人名姓啊。”
楚怀瑜倏地低头,不知手中的“诵词”为何全然都成了他对某人本意的泄愤。
楚怀瑜:“…………”
小皇帝重抄了一日经书,这一次确信没有再写入谁的名姓。
再去祭祀典礼的路上,挽月冲过卫队拦在了小皇帝面前,匆匆禀道:“陛下,不好了,宫中闯入刺客了。”
尉迟睿听闻讶色上前:“你说的是真?!”
挽月气喘吁吁地点着头,简明昨夜之景:“昨夜那刺客胁迫奴婢,要问大将军所在之处,奴婢随后指了宫外太庙,那刺客就击晕奴婢不知了去向……”
她喘下一口气:“侍卫今日才发现的奴婢,奴婢醒来便急急来禀,只怕那刺客已潜入太庙中。”
听她一番话,尉迟睿指着她脑袋无奈:“你这丫头!”
他也不及批评挽月,急向楚怀瑜请示:“陛下,可要派御林军包围太庙?”
楚怀瑜抬手止住他,淡声道:“切不可打草惊蛇,一切照旧,另暗中撤去一半御前侍卫,派隐卫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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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袁沃瑾正于屋中阅书,挽月来告知:“将军,陛下唤您前去。”
目光仍于书上,袁沃瑾头也没抬:“何事?”
这镇定的语气竟让挽月生出这寝殿换了主人的错觉。
挽月摇头让自己清醒,如实按照楚怀瑜吩咐的话说:“奴婢也不知,只是受命传话。”
如果没听岔的话,今日是祀礼,小皇帝一整日都会在宫外太庙中。
既在宗祠,唤他去做什么?
大将军心里寻思着。
甚至有一瞬竟产生了“小皇帝要将他的名字纳入宗谱”这种谬觉。
毕竟小皇帝行事没个下限,实在让人很难不去想他会做出什么更荒唐的事来。
快马行至宗庙,挽月领着人下马车,指着偏堂道:“陛下在偏堂,将军过去吧。”
袁沃瑾照着她所指的方位走近堂前,正要推门时,忽有两名侍卫上前绞住了他的臂膀,不待他挣脱,堂门忽开,只见矮案前坐着小皇帝,案旁一侧几名侍卫正压跪着一人。
此人身着夜行衣,带着蒙面巾,但袁沃瑾还是一眼便认出,这是啊蕴。
那微怔的目色一闪而逝,袁沃瑾又持出一贯冷清的神色。
偏堂门初开时,啊蕴扭头看到他便速速偏过脸,面朝地板。
小皇帝是何等得精锐,他不急不慢地从案前起身,修长手指抽过一旁御卫腰间的剑,轻拢慢捻地挑去啊蕴的面纱,而后用剑尖挑起他的下颌,问袁沃瑾:“想要他活命吗?”
袁沃瑾未做回应。
瞧出自家将军隐隐蹙起的眉,啊蕴撇开与他的关系:“我与他不识。”
“哦——”小皇帝轻轻一笑,微微歪头瞧他,笑意里蔓延着狂欢戾意,“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啊蕴后知后觉,如瞧疯子般怒目而视:“要杀要剐随你便,休来侮辱我家将军!”
小皇帝略略挑眉,剑刃在他颌下转了半边:“你家主子倒比你聪明多了。”
啊蕴呸了一声:“你不配提我家将军!”
不配提及他家主子的小皇帝并不恼,眼中笑意更深更狠,于此同时剑尖往他颌下滑了滑,直抵他喉骨。
小皇帝执着剑往前刺了刺,似是将他的命脉当成了什么有趣的玩物一般,即便剑入了喉,他的眉色也毫无波动:“朕不喜欢太过顽劣的舌头。”
大将军终是耐不住:“你要我如何?”
小皇帝的剑终于顿住,他偏头看他一眼,而后收回剑:“过来。”
大将军没动步,倒是率先被两名侍卫压着上前。
楚怀瑜提起近前人的宽长衣袖,去擦拭那剑上的血迹:“朕要你参加围猎大会。”
漫不经心、不容反抗,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帝王此刻所显露的模样。
与那日的酒鼾、迟凝、甚有一丝郁郁寡欢的小皇帝全然不同。
这到底是个怎样令人捉摸不透的胚子。
不见大将军说话,楚怀瑜抬眸看他:“朕会命人打造一块免死金牌,若是你能在狩猎大会上保住那块令牌,朕便免他一死,不过——”
他顿了顿话语,而后转身回案,将剑往御卫的剑鞘里送:“你若伺机而逃,朕便命人将他的头颅砍下来,悬在城墙上。”
随着话音落,长剑“嚓”地一声回鞘,至此才算作罢。
小皇帝说话算数,当真打造了一枚纯金金牌。
皇家狩猎场内早已备置好营帐火炉等户外必备品,一有尽有。
狩猎第一日,小皇帝便捆来了大将军,似乎人不捆着就没法好好走路。
许是对某些人“一言不合就弄坏自己寝殿的门”产生了某些后怕的阴影,生怕这人一个不高兴拆了自己的皇宫。
自然,这其中最大的缘由,还是因他让他在大臣们面前出了丑。
故而,绑着合适。
营帐内,收到呈上的金牌,小皇帝还新奇地翻看了几眼。
而此刻帐内正跪着一名身着戎装的中年男子。
此人是楚国镇国之将,尤暨。
尤暨饱经战场厮杀,满面沟壑沧色,却仍是壮气雄风之态,任谁瞧了也要忌惮三分。
忠贞职守是臣子的本分,然而过于刻板的将领未必是件好事。
楚怀瑜呷了一口茶,阔腿坐在案前,瞥了一眼身前的人:“年欢狩猎罢了,将军不必穿得如此正式。”
尤暨双手抱拳,低着头,不肯应声。
他从一早来,便如此跪着,什么话也不说。
楚怀瑜放下茶盏问他:“将军是为少将军丢失朕的一万精兵‘请罪’,还是为你尤家独子丢失仙草一事同朕‘讨恕’?”
丢了仙草失了精兵一事,尤暨不全然知晓,此刻从小皇帝口中听得,不由得身形一震,陷入纳罕。
楚怀瑜淡哼一声:“若是请罪,你尤家上百条命也不抵这一万精兵,若是求恕,朕便杀不得这异国之子,将军明白吗?”
杀了围堵楚军的罪魁祸首,仙草不得,第一个讨罪的非尤温纶莫属,这个道理尤暨不是不懂。
那端王在小皇帝心里的分量,尤暨更是心知肚明。
小皇帝步步为营,从夺得政权起乃至掌握了朝中一半大权之后,从不曾给过尤家脸色,此次倒是头一回,看来是下定决心要逆众臣之言,将那异国之臣留在身旁。
尤暨撇下心中那些不忍,为国之计,决定大义灭亲:“尤家的命,老臣固然珍惜,然若涉及陛下乃至楚国百姓安慰,老臣便是死,也要陛下诛杀此人。”
小皇帝闻言面色沉下来,他自然爱惜如此忠心耿耿的老臣,可他羽翼将丰,如何再受得旁人左右:“朕要你活着,你便也没有理由让朕杀了他。”
尤暨声腔洪厚,再次试图纳言:“陛下——”
“朕不喜欢被人逼迫,”楚怀瑜断去他的话,起身走至他面前,矮身半蹲而下,低声而语,“——将军知道的。”
尤暨抬头直视龙颜,只见小皇帝眉目不展,看他的眼神里还有些许哀请,就如十三年前他初登王位之时,无权无势,哭着哀求他在太后面前求情,要见病中的端王一面……
陛下要他活,亦要保全那贼子的命,陛下在恳求他。
尤暨卸了口中之言,终是垂眸应声:“臣——领命。”
忠国爱民的老将似是一瞬之间沧桑了许多。
袁沃瑾看着走出营帐的尤暨,不禁心中一动,想起未曾谋面的父亲,据母亲所言,父亲生前也该是这般样貌和气度。
袁沃瑾回头之时,不知小皇帝何时已在眼前,小皇帝发现他多瞧了两眼尤暨,浅浅笑问:“想你爹了?”
小皇帝一语中的,听者却没什么好颜色,只以为他有意诋辱。
话说出口,楚怀瑜也觉出有点骂人的意思,俊秀的眉尖略显歉意地挑了挑,可袁沃瑾不愿提及已故之父,撇开眼不去看他,自然不会发现小皇帝无意冒犯的神色。
这会儿他连眉色间都带了点嫌恶,在这件事情上楚怀瑜略有愧欠,索性不再与他置话,同尉迟睿道:“朕去走走,人交于你看好。”
小皇帝走后不久,尉迟睿将人安置营帐中便出了帐,随后而来的是那尤老将军之子尤温纶。
尤温纶进帐撤下帘帐帷幕,走近被捆绑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一身清爽洁净的衣物遮去了满身伤痕,倒是添了几分贵将气质。
那地牢的刑具连他这个施加者见了都要害怕,这厮却始终抗得住,甚至还能保持清醒,至死也不肯说那偷盗的仙草去了何处,让他在圣上面前失了威信。
到头来得宠的却是他。
尤温纶越想越气:“假借清高有何用,你终究不过是一条狗。”
分明已是极度侮辱的话,可听者却不甚在意地抬眸看他,眼眸上扬着微微的弧度。
尤温纶彻底被激恼,抬手便劈向他的腰骨,力道不大,并不致伤,但他指尖夹杂暗器银针,银针没骨,钻痛一闪而过,随即腰部以下便如蚁噬一般逐渐开始发麻。
袁沃瑾凝眉冷视他。
当事者露出得意的笑,俯身凑近他耳旁薄声低诫:“待你成了一个废人,瞧你还如何当一只狗,博取我家主子欢心。”
袁袁:举着,让老婆自己动。
爱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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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过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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