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不管怎样,我不能死在这里。

家里拮据的父母还在盼着我寄钱回去,他们以为我在大城市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好工作。

我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离开的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一整天,饥饿和干渴开始肆虐,喉咙干得发疼,胃部阵阵抽搐。

就在我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从外面开了一条缝。

一道昏黄的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一个身影逆光站在门口,轮廓高大而熟悉。

是赵悍东。

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盛着些看不清内容的糊状食物,另一只手提着一个旧式铁皮水壶。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沉默地盯着在黑暗中蜷缩的我。

我条件反射般往后缩了缩,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这才迈步走进来,将碗和水壶放在我脚边的地上,动作不算轻柔,但没有明显的恶意。

“吃点东西。”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

我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动。

他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第九十九个,和你差不多,有点儿文化,心气也高,总想着跑。”

我心里一紧,屏住呼吸听他说。

“他以为认得了出山的路,趁夜跑了,结果掉进了后山的捕兽坑,废了一条腿。现在在后山草棚里躺着,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难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这山里,狼、野猪、深沟、沼泽,哪一样都能要了你的命。就算你运气好,躲过了这些,这方圆百里都是山,没人带路,你走得出去吗?”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被扯得生疼,“……那你买我来,到底想怎么样?”

赵悍东的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

“我这儿,不缺干苦力的。”他慢慢地说,“但缺个识文断字的。”

然后,他蹲下身,与坐在地上的我平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替我管账。”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管账?在这魔窟里?

“为什么是我?”我声音发颤。

“因为你干净,也因为你需要活着。而我能给你一个,比下田干活稍微体面点的活法。”

他站起身,不再看我,走向门口。

“东西吃了。了,水省着点喝。”他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想通了,明天天亮,敲门。”

门再次被关上,黑暗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黑暗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绝望。

我摸索着端起那只粗陶碗,里面是粗糙的玉米糊混着几根看不清的野菜。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小心翼翼喝了几口水。

吃喝完后,我混乱的思绪开始渐渐清晰。

赵悍东不需要一个只会干苦力的大学生,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被他掌控、有一定用处、并且因这“用处”而不得不依赖他生存的“识文断字”的人。

管账?这或许是陷阱,但也是机会。

接近核心信息的机会,获取有限自由的机会……

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手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饥饿感并未完全消失,对未来的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在我荒芜的心底探出头。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是与魔鬼做交易。

天,快亮吧,我祈祷着。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像吝啬的贼,从门缝里挤进来时,我动了动几乎冻僵的身体。

天,终于亮了。

我支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麻木地双腿每挪动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我走到门边,抬起沉重的手臂,叩响了厚重的木门。

“咚、咚、咚。”

门外传来锁链滑动的哗啦声,门从外面拉开,一个打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朝院子里努了努嘴。

晨光熹微中,赵悍东正站在院坝中央,背对着我,他听见动静后,转过身。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看到我站在门口时,他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想通了?”他问。

我垂下眼,挤出一个字:“……嗯。”

他没再多说,只对旁边的手下吩咐:“带他去洗干净,换身衣服。以后他跟我办事,不住窝棚了。”

“是,东哥。”手下应着,看着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

所谓的“洗干净”,也不过是用冰凉的井水粗略地冲洗掉身上的污泥和汗臭,换上的衣服是半旧的灰色布衣,但比起我之前那身被扯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好了太多。

当我被带到赵悍东那栋二层小楼里,一个紧挨着账房的小房间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但它是单独的、干净的,有扇上锁的窗户,能看见外面的一方天空。

这对于在几十人混杂的窝棚里挣扎求生过的我来说,几乎是天堂。

“以后你住这里,收拾一下,然后到账房来。”

赵悍东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新的牢笼,它更舒适,更体面,但无形的锁链,或许比之前更加坚固。

长长呼出口气,我走向隔壁的账房。账房比我想象的要大,靠墙立着几个书架,上面零散放着些账本,一张宽大的桌子摆在中央,上面已经堆了一摞新旧不一的笔记本和散乱纸张。

赵悍东坐在桌子后,指了指那堆东西:“这些是往年的一些出入账,乱七八糟,你先理顺,重新誊抄清楚。以后的账,也由你记。”

然后,他抬眼看我,“我讨厌麻烦,更讨厌被人糊弄。账目怎么记,我不管,但数目,一分一厘都不能错。”

“我明白。”我低声应道。

我坐到桌子旁,拿起最上面一本边缘卷曲、沾着污渍的账本,翻开来,里面是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的粮食、牲畜、工具等出入,记账方式极其混乱。

这是我的“工作”。

也是我暂时安全的保障。

我开始埋头于这些枯燥的数字和物品名称中,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此刻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派上了用场。

期间,有打手进来汇报事情,看到我坐在桌子前,都愣了一下。

中午,有人给我端来了饭菜,不再是窝棚里清汤寡水的糊糊,而是一碗实实在在的白米饭,上面盖着些青菜和几片油亮的腊肉。

我看着这碗饭,心里五味杂陈,这是“识文断字”换来的待遇,是赵悍东的“恩赐”。

下午,我正集中精力理着一笔糊涂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哭喊和呵斥声。

我抬头望向窗外。

院子里,一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的男孩被两个打手拖着往外拉,他瘦弱的身体拼命挣扎,脸上满是泪水,嘴里不住地求饶:“东哥!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偷懒了!求求你饶了我这次吧!”

赵悍东就站在院中,冷眼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打手会意,更加用力地拖拽着男孩,哭喊声渐渐远去,可能是被拖去了某个地方接受惩罚。

我的心揪紧了,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赵悍东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视线穿过窗户,落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询问,仿佛在问:账目有什么问题吗?

我赶紧低下头,死死盯住账本上模糊的字迹。

我清楚地认识到,窗外那个男孩的遭遇,才是我原本应有的命运。而我此刻能坐在这里,穿着干净衣服,吃着白米饭,对着账本,全是因为我肚里这点墨水。

这“体面”的活法,是用脚下其他人的血泪和绝望垫起来的。

我不是旁观者。

我,也是这吃人体系的一部分了。

而且,是被绑在掌控者身边,最近的那一个。

我拿起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账本上,将混乱的数字逐一厘清、归类。多年的旧账像一团乱麻,随着整理的深入,一种异样的感觉逐渐浮上心头。

账目记录的东西很杂,有粮食产出、牲畜买卖、日常用度,这些看起来还算正常,虽然记账方式粗糙,但数目大致能对上。但有几本用不同颜色封皮仔细装订的册子,记录的内容却截然不同。

上面频繁出现一些缩写和代号,以及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物资名称。更关键的是,涉及的资金流动数额,远远超过了赵家坳这些田地产业的正常产出。有几笔巨大的、定期发生的款项,来源和去向都标记着神秘的符号。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些账目……不对劲,这背后,似乎隐藏着另一条我完全不了解的、更庞大也更危险的资金链条。

这是一个发现。

一个危险的发现。

冷汗,浸湿了内衫。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赵悍东回来了。

我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最初那本记录粮食的普通账本上,手中的笔却微微发颤。

他走进来,踱步到我身边。

“怎么样?”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正在整理……往年的粮食账,有些地方字迹模糊,需要点时间核对。”我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我正在誊写的新账本上。

“字不错。”他忽然说了一句。

我没敢接话。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敲了敲桌面,“在这里做事,记住两点。第一,眼睛只管看该看的东西。第二,嘴巴只管说该说的话。”

我捏着笔杆的手指开始泛白。

他这话,是随口一提的警告?还是……他其实知道,我已经看到了那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并没有等我回应,便转身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盯着我。

可是,我转念一想,他赵悍东能在这里建立起这样的“王国”,心思该是何等缜密?他怎么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把可能致命的秘密,随手丢给一个刚来几天、底细不明、甚至还有可能逃跑的“外人”看?

除非……这根本不是错误。

我握着笔的手,冰凉。

这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极致的自信与。

他或许根本不怕我看,因为他认定我绝无可能把消息传递出去,也绝无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就像把一份绝密文件给一个被终身囚禁的犯人看,犯人知道了又能如何?在他眼里,我和后院那些长工没有本质区别,只是用途不同。

我唯一的价值,就是用好我这点文化,当好一个不出错的记账工具。他看到的是我的“有用”,而笃定我的“无害”。

他是猎人,我是被他捏在手里、拔去了爪牙的猎物,他自然不介意让我看到猎场的全貌,因为他志在必得,认定我会老死在这里。

但……还有第二种,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这或许,本身就是一场测试。

他故意将这些不寻常的账本混在寻常账目里,就像在陷阱上覆盖一层薄薄的稻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匹潜伏在暗处的狼,观察着我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他在看我是否“懂事”,是否“识时务”。如果我聪明,就该对那些异常视而不见,只做好他吩咐的“分内事”。

如果我表现出过度的好奇,或者想要打探,那么等待我的,恐怕就不是黑屋,而是后山那个第九十九个一样的结局。

甚至,这可能是一种更黑暗的拖人下水。让我亲手触碰这些秘密,让我成为这罪恶链条记录的一部分,将我彻底绑死在他的船上。

从此,我和他一样,身上沾染了洗不掉的污秽,一旦东窗事发,我也同样是罪人。

他用这种方式,断绝我所有“清白”离开的退路,让我只能依附于他,与他彻底沦为共犯。

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如坠冰窟。

第一种,意味着我此生可能真的无法逃脱,他将是我命运尽头唯一的“主人”。

第二种,意味着我此刻就站在悬崖边缘,一言一行,都可能万劫不复。

不能慌。

我将所有翻腾的惊惧死死压下去,强迫自己的手稳定下来,聚焦于眼前粮食账目上模糊的“叁斗”、“伍升”。

我必须让他看到,我是一个合格的、本分的、只懂得埋头记账的“工具”。

我甚至主动拿起那本问题账本,指着上面一个粘着污渍几乎看不清的数字,带上一丝为难的语气开口:“东哥,这一处的数目糊了,看不清楚。是根据前后账估一个大概,还是先空着,等找到凭证再补上?”

我将一个“难题”抛给了他,一个纯粹技术性的、关于账本记录本身的问题。我在用行动告诉他,我的眼里,只有“数字”本身,至于这些数字背后代表什么,与我无关。

他静默了几秒,这短暂的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空着。”

“好的,东哥。”我应道,小心地将那一栏留白。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了我的表演。

在赵悍东的注视下,我再次拿起笔,在崭新的账本上,落下一个个清晰、准确、毫无破绽的数字。

至少现在,我必须扮演好一个“本分”的账房。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打手在门外喊了一声:“东哥!”

赵悍东应了一声,终于站起身。他没有再看我,径直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直到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我才松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一片。我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第一关,似乎暂时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谨守着自己的“本分”。除了吃饭和必要的休息,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泡在账房里,专心对付那些堆积如山的旧账。

我刻意放缓了整理那几本特殊账目的速度,将它们混杂在大量的普通账目之中,表现得就像在处理一堆令人头痛但又不得不完成的繁琐工作。

我誊抄,归类,将不清楚的地方标记出来,偶尔会拿着账本去请示赵悍东,问题都围绕着“这笔损耗是否正常登记”、“这个字迹难以辨认”之类的细节,绝口不提任何涉及资金流向和代号的内容。

赵悍东的反应始终很平淡,有时看一眼,给出简短的指示:“照旧例处理”、“这点小事你自己定”。

他似乎真的开始将我视为一个纯粹的记账工具。

一天,我整理账目到比较晚,窗外天色已经暗沉。

我准备回自己那个小房间休息,刚走出账房门,就听到院子一角传来呜咽和拳脚的闷响。

我的心一沉。

又是惩罚。

我走进自己的屋子,透过窗户,看到那个被两个打手围在中间蜷缩的身影,有点眼熟,是前几天因为一些小事被赵悍东随口吩咐去领几下“长记性”的那个小长工,叫石头。

当时只是象征性地教训了几下,怎么现在……

“妈的!叫你躲懒!叫你藏东西!”一个打手边踹边骂。

“没有……东哥,我真的没有藏吃的……”石头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阵发冷。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看什么?”

我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赵悍东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站在我身后,幽深的目光透过窗户扫过院子里的情形,又落回我脸上。

“东哥,”我低下头。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院子那边,打手仰头看到他,立刻停了手,垂头站到一边。

石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悍东居高临下地站在二楼窗户前,看着石头,提高了声音:“规矩就是规矩。”

然后,他对楼下的打手吩咐:“再加十鞭,吊一晚。”

石头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

我的手指掐进了掌心。

赵悍东处理完,看着我,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心软,在这里活不下去。”

他是在教训石头,更是在警告我。

我微微抬起头,看着打手将奄奄一息的石头像拖死狗一样拖走,夜风吹过,带着山里的寒意,我却觉得比寒冬更冷。

我明白赵悍东的意思。

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会记账的工具,更是一个能适应这里残酷规则,甚至……能够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人。

他在打磨我,用血和疼痛作为磨刀石,磨掉我身上那些属于外面世界的、在他看来多余且有害的“软弱”和“同情”。

他不仅要我的人留在这里,还要我的思想,我的准则,都变得和这里一样。

我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窝棚方向隐约传来的哀嚎。

活下去,仅仅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账本里,够吗?

当赵悍东认为我“不合格”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像丢弃石头一样,毫不犹豫地将我处理掉?

我必须在扮演“本分”的同时,让他看到我的“价值”,不仅仅是记账的价值,还有……适应并认同他这套规则的价值。

这很恶心,很艰难。

但为了父母,我必须活下去,看到离开的那一天,我没有别的选择。

赵悍东的手自我耳侧伸过,“咔哒”一声,关上了窗户,并且落了锁。

他依旧站在我身后,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的手,突然抬起,轻轻碰了碰我的脸,动作很快,甚至带着点生硬,一触即分。

我一颤,猝然回头,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最后定格在我眼下的青黑。

“明天休息,脸都白了。”

我怔在原地,他……这是什么意思?

关心?不,这绝不可能。这更像是主人查看自己所有物的损耗程度,发现需要暂停使用以免彻底报废。

可那脸上残留的、转瞬即逝的温度,却又真实地烙印在肌肤上,与我这些日子感受到的所有冰冷和残酷格格不入。

“……账目还没整理完。”我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只能抓住自己唯一的价值,工作。

“账目永远理不完。”他的手插回裤袋,“死不了人。”

他说完,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门被带上,我缓缓抬手,抚上刚才被他碰过的地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他关窗的动作,他碰我脸颊的手,他那句“脸都白了”。

这比他直接的威胁和惩罚,更令我不安。

他给我相对干净的房间,给我更好的食物,现在,又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休息”,甚至那看似不经意的抚摸……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

完了。

我对自己说。

比身体被禁锢在这里更可怕的,是当那个掌控你生死的人,开始对你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类似“人性”的微光时,你内心所产生的动摇和贪恋。

这才是最致命的陷阱。

那一夜,我睡得昏天黑地。

连日的惊恐、疲惫,在这一天的沉寂里彻底爆发。我几乎刚沾到枕头,意识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连一个梦都没有。

再睁开眼时,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提示着已是深夜。

我竟然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睁开眼,看向床边。

那里,竟然坐着一个人影。

赵悍东。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那样静默地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指尖夹着的烟,明明灭灭,映出他硬朗的下颌线。

他正看着我,不知看了多久。

我几乎是弹坐起来,“东……东哥。”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烟递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短暂地明亮,映亮他面无表情的脸,然后缓缓吐出烟雾。

青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袅袅扩散开来,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

“睡够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吃饭了么?”他又问。

“中午……吃过了。”我撒了慌。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继续抽烟。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

他到底来干什么?就这样坐着,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掐灭了烟,站起身。

我以为他要走了,心里刚微微一松,他高大的身影却俯下来,笼罩了我。

我动弹不得,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他却只是伸出手,探向我的额头。

“不烧。”他低声说,然后,他的手顺势落下,捋了一下我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恢复了那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样子。

“厨房温着粥。”他留下这句话,没再看我,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门再次被关上。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

他给我休息,深夜来看我是否安好,知道我没吃饭,厨房温着粥……甚至还替我整理头发……

这一连串的行为,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明白,如果我是个女人,尚可以理解他的这种做法,可我是个男人。

胃里一阵阵紧缩的饥饿感最终压倒了一切。

赵悍东说过,厨房温着粥。

我平常是不被允许随便走动的,现在,我在他的允许下拉开门,走向走廊尽头的厨房。

夜已深,整栋小楼死寂无声,只有我的心跳在耳膜里鼓噪。

匆匆喝下一碗温热的粥,身体找回些许力气。就在我放下碗时,目光定住了,厨房的窗户竟没有上锁。

我蹑手蹑脚打开窗户,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更远处,借着微弱的月光,能隐约看到一条小径蜿蜒通向菜地,而菜地的尽头,就是黑幽幽的后山轮廓!

那里没有明显的岗哨,或许是因为地势复杂,或许是他们觉得有那些恶狗和天然的屏障就足够了。

心脏狂跳起来。

风险极大,我知道。

后山有捕兽坑,有沼泽,有狼,第九十九个就是前车之鉴。

但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一个可能避开正面所有眼线的路径!

我压下狂跳的心脏,探出身向下望,楼下是硬邦邦的水泥地,直接跳下去不死也残。

目光快速扫视,发现侧下方有一截老旧的雨水管,锈迹斑斑,但看起来还算牢固。更重要的是,雨水管旁边,有一排用来支撑晾衣铁丝的木桩,深深钉入地下,像一组参差不齐的梯子。

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

我悄悄退回房间,轻轻关紧房门,将床单和被罩扯下,用力撕成宽布条,拧成一股简易的绳索。

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万籁俱寂,确保楼里没有任何动静时,我又悄悄打开门,来到厨房,只见窗户依旧没有上锁。

我把布条一头牢牢系在屋内一颗柱子上,用力拽了拽,另一头抛出窗外,长度刚好垂到一楼窗户的上沿。

就是这里了。

我小心翼翼翻出窗外,双手紧紧抓住布绳,脚蹬着粗糙的墙面,一点点向下滑。布绳勒得掌心生疼,身体悬空带来的失重感使我头皮发麻。

终于,我的脚踩在了一楼窗户的水泥窗沿上,这里距离地面还有近三米。

我松开布绳,身体紧贴着墙壁,像壁虎一样横着挪动,伸手抓住了那根冰冷的雨水管。

雨水管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我立刻僵住,屏住呼吸。过了十几秒,确认没有引起注意,才继续动作。

我抱着雨水管,小心地向下滑,然后看准下方一根最粗壮的晾衣木桩,纵身一跃。

“咚!”脚底落在木桩顶端,我立刻蹲下,蜷缩在阴影里,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所幸没什么动静,我才从木桩上跳下,双脚终于踏上了松软的泥地。

意外地那些恶狗没有守在附近,我只当是巧合,是运气好,一秒也不敢停留,立刻猫着腰,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向那片能通往后山的菜地移动。

夜风更冷了,吹在我发烫的脸上。

但自由,似乎触手可及。

只要穿过这片菜地,翻过那堵墙,钻进后山的林子……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垄间跑,夜露打湿了我的裤腿,紧紧贴在腿上。

我不敢回头,拼命向前。

突然!

“汪——”

狗叫声从斜前方响起。

我立刻停下了脚步,僵在原地。

黑暗中,两点绿油油的幽光缓缓亮起,接着是四点、六点……几条壮硕如小牛犊般的黑影从菜地旁的阴影里踱出,堵住了我的去路。

是赵悍东养的那些恶狗!它们龇着牙,涎水从嘴角滴落,喉咙里发出低吼。

我头皮发麻,想后退,却听到身后也传来了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

“哟,这不是咱们的账房先生吗?大半夜的,出来散步?”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是个满脸横肉的打手头子,他带着几个人围了上来,彻底切断了我的退路。

我被光柱刺得睁不开眼,那些恶狗在打手的示意下,虽然没有立刻扑上来,但包围圈在慢慢缩小。

“东哥说了,请先生回去。”打手头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只会招致更残酷的对待。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们粗鲁地反剪我的双手,推搡着我往回走。

重新被押回那栋小楼,押到赵悍东的卧房门口时,我几乎不敢抬头。

卧房门开着,赵悍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一条皮鞭。他抬眼看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意外,平静得令人心寒。

打手把我推进去,恭敬地禀报:“东哥,人带来了,在后院菜地逮住的。”

赵悍东摆了摆手,打手们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我沾满泥污的裤腿和狼狈的脸。

“粥好喝吗?”他问。

我咬紧嘴唇,说不出话。

他站起身,缓步绕过大床,走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很多,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

“我给你的,你可以拿着。”他伸出手,冰凉的鞭杆轻轻拂过我凌乱的头发,“我不给的,你不能抢。”

鞭杆滑到我的下颌,用力抵住,迫使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终于翻涌起一丝怒意的眼睛,“尤其是……自由。”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太渴望逃离这里,以至于中了他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的圈套。

那碗粥,那扇窗,甚至那片刻的“温情”,可能都是他精心布置的诱饵,只为测试我的忠诚,或者说,驯服我的野性。

他掂了掂手中那根油亮的皮鞭,最终轻轻点在我的肩头。

“自己脱。”他命令道,“衣服。”

我惊愕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他微微挑眉,鞭杆再次抬起,用末端挑起我的下巴,“需要我帮你?”

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反抗吗?结果只会更糟。

门外就是打手,我毫无胜算。

活下去……

为了父母。

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然。

我的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衣服的纽扣。

一颗,两颗……

粗糙的衣服从肩头滑落,我不敢看赵悍东,只能盯着脚下的地板花纹。

当我最终褪下所有遮蔽,未着寸缕地站在他面前时,一种前所未有屈辱席卷了全身。我下意识用手臂环住自己,却被他用鞭杆轻轻拨开。

“转过去。”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扶着墙。”

我僵硬地转过身,面向冰冷的墙壁,手贴上粗糙的墙面,我能感觉到他走到了我的身后,能听到皮鞭被轻轻挥动时带起的风声。

等待比疼痛本身更折磨人。

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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