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凉一瞬不瞬盯着被问者的表情，从他脸上瞬间僵硬的笑容，到左右飘动的瞳孔。

最终，他敛去笑容，回视神木凉。

“我……”

身后的光轮突然放出异光，一个身影逐渐凝实，跪倒在地。

“芥川老师！”

太宰奔到芥川龙之介身侧，芥川捂了捂胸口，勉强回了句“我没事”，便彻底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神木凉背对着光轮，慢了太宰一步，眼睁睁看着芥川龙之介昏迷在地，她伸手就要背起芥川，却被太宰阻止。

“伤员就别逞强了吧。”

“上回是谁逞强？”神木凉指之前太宰治在补修室气喘如牛的事。

太宰治正要说话，外来的声音中断了他们。

“喂，你们在干什么？”白色骑士服的蓝发青年赶到现场，很快弄清了状况。

最后是志贺直哉将芥川带入补修室，太宰流露出不甘，终于还是心系芥川安危，一路沉默地跟上去。

将芥川送到补修室后，志贺直哉就离开了，临走前，他和太宰对视了一眼，隐约带点火/药味儿。

“我讨厌那家伙。”

房门关上后，太宰治趴在芥川的病床前，嘟囔出这一句。

“我从来没见过老师在潜书时受这么重的伤。”他又说道。

然而芥川老师是会倒下的。只是在图书馆待久了，他便松懈，乃至得意忘形起来。

芥川龙之介身上没有外伤，看来是他们所说的“耗弱”状态。

神木凉看着太宰连发旋都陷入迷茫的后脑勺，对芥川之于他的重要性产生新的认知。

次日，德田秋声一行人来到补修室看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瞬间，他们以为自己进入了五星级豪华贵宾休息室。

原本只用简陋滑轨帘子遮蔽的床位隆重一新，还系上了缎带。床头柜上摆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瓷瓶，里面插着鲜翠欲滴的洋桔梗，德田秋声心道中庭里有这个品种的花吗？鼻子下意识动了动，滑蛋培根和味增汤的香味同时钻入左右鼻腔。

“芥川老师是古典派，自然要吃和式早餐。日本人就应该喝味增汤！”太宰举起手中的托盘，褐色汤水在惯性作用下保持住绝妙的平衡，没有洒出，德田秋声看到芥川微微向后闪躲了一瞬。

“酱汤能有什么营养，这个时候当然是补充能量最重要。”神木凉企图将盘子举得更高，在物理高度上证明食物的价值。

“老师，吃我这份！”

“芥川老师！”神木凉喊道。

他们丝毫不受外来人员影响，芥川正要开口之际，志贺直哉出言讥讽道：“呦，太宰，亏得你昨晚在外面鬼混了大半夜，一大早的还这么有精神。”

太宰脸上一僵，放下举着盘子的手，慢慢垂下头，嘁声道你不也一样。

“志贺！”武者小路实笃拉了拉他，志贺直哉哼了一声，抱起手臂。

芥川将每样吃了两口，向二人道了谢，文豪生前的疾病会在陷入耗弱状态时再度显现，芥川生前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昨晚即便是昏迷状态，也断断续续发出痛苦的呻吟。

“龙，书里究竟发生什么了，不是只剩下些杂兵了吗？”待芥川吃完，志贺直哉问道。

芥川龙之介按了按发侧，垂思了一会儿，道：“不知怎么地，武器突然变重了。”

文豪们听完均神色一凝，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文豪的武器是由本命魂书转换而成的，绝不可能出错。如果是这次侵蚀者的特性，志贺直哉和武者小路实笃却表示没有碰到这样的情况。

“要不要问问司书女士。”太宰治担心道。“不，不必特地打扰她。”芥川摇了摇头：“司书女士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等再找合适的时机去请教吧。”德田秋声说：“最近受侵蚀的书不少，连带司书女士都忙起来了。”

“或许是快到春天了，大家的精神普遍变得不安定了。“武者小路实笃竖起手指，煞有其事道，“我有一个提案。”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他弯起眼睛，笑道，“等大家都出院了再告诉你们。”

志贺直哉哈哈大笑，搓住武者小路实笃的脑袋，两个人嬉闹起来。房间里氛围一松，芥川虽然受伤，在热闹的氛围下显得精神尚佳。神木凉却觉得芥川和往日大不一样，他的神情依旧温和，眼睛里又分明有两分疏离和冷淡。

“太宰！”

众人谈笑间，门突然被推开，坂口安吾冲进来喊道：“中也的《山羊之歌》被侵蚀了，织田作已经准备好了，就差你了。”

太宰听到后当即跨出两步，中途却停下，看向芥川，又和一旁的神木凉对上视线。

“芥川老师就交给我吧。”太宰从神木凉的眼神中读出这样的信息。

于是他转身跟随坂口安吾快步走了。

“又来一个。”德田秋声咬着拇指指尖，心觉不详。

“芥川老师。”神木凉轻轻按住挣扎着要下床的芥川龙之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有他们几个在你就放心吧。”说话的是志贺直哉，“龙，何必每次都那么拼命。”

芥川停下动作，轻叹一声。

“再说了，潜书人数不宜过多，反倒会给作者增加负担。”志贺直哉继续道。

“不过无赖派的感情真的很好呢。”武者小路实笃感叹道，“他们三个总是在一块儿。”

“怎么，你很羡慕？”志贺直哉揶揄道，对方笑着回应，“才不呢，我们白桦派的感情也不输他们。”

德田秋声道：“坂口君很早以前和中原就是好友，难怪会那么担心。”

“太宰对中也的态度倒是很微妙呢。”武者小路实笃摸了摸下巴，“尊敬？”

“是害怕居多吧。”志贺直哉嗤笑道。

“毕竟中也爱捉弄人不说，耍起酒疯来才叫厉害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哈哈大笑，芥川跟着微笑，眼角却不曾弯起。

神木凉问道：“侵蚀者怎么挑选侵蚀目标的？”总不能一三五看心情，二四六摇骰子，星期日公休。

“‘挑选’啊。”志贺直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说，“说到底侵蚀者真的有意识吗？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负面能量聚成的团块。”

“嘛，有什么关系，反正把他们通通干掉就好了。”武者小路实笃自信道。

“说的也是。”志贺直哉笑道，德田秋声也表示赞同。

神木凉看向芥川，他蹙着眉，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只是累了。

“龙，那我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志贺直哉像是看出他的倦意，挥手告别道。

“快点好起来噢。”武者小路实笃大力挥了挥手。

芥川笑着一一回应。

众人离去，房间里剩下两个伤患。

“真神奇啊。”神木凉道，“这里能同时修复精神和□□。”

芥川道：“都是司书女士的功劳，她的确是一位出色的炼金术师。无论我们潜书多少次，侵蚀者带来的伤害也不会积累。”

神木凉察觉出些许言外之意，又道：“一般每次潜书会持续多久呢？”芥川答道：“说不准，书中的时间和外界不同步。”神木凉猜想也是这样，一本书可能花上几个月，人手怎么算也不够用。

“即便如此，在书中花的时间通常不会太长，和侵蚀者周旋太久，精神上负担会加重。《人间失格》那次是很罕见的情况。”

“芥川老师。”

提到这件事，神木凉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侵蚀者可能发生异变的事情呢？”

芥川摸着下巴的手一顿。

“这是我和司书女士的共同判断，贸然将不靠谱的猜测告诉大家，反而不好。”

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不是更好吗？神木凉想到他们自有一套处理办法，按下疑问。这次也是，看太宰的反应，芥川老师寻常不会受伤，一定也碰上了和《人间失格》那次类似的特殊情况，可是进入同一本书的另外两人却没遇到异常，受伤本身就是异常吗？不，潜书受伤在他们看来是家常便饭，况且有可以无限修复的补修室，大概算不得什么。

哎，不知不觉和芥川老师说了这么多话，神木凉倍感幸福，心道回头她要好好和红毛小子炫耀一番。

说时迟那时快，神木凉刚心念一动，炫耀对象就出现了。

不过是以一种狼狈的姿态。

“太宰！”

#太宰治评小说之神#

志贺直哉在日本被誉为“小说之神”，是大正文坛上的大前辈，然而作为文学后辈的太宰治对其讨厌至极，在《如是我闻》中，他把志贺直哉里里外外全方位骂了个遍，从外貌到出身到作品，词汇之丰富，用语之精彩，言辞之犀利，几乎弥补了日语骂人攻击力不够的缺陷，以下是部分节选：“每次一打开他的作品选集，首先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幅漂亮的侧脸像，而且没有丝毫的难为情。真是个反应迟钝的家伙。或许是我的倦怠让他觉得我的作品没有生机。但是，他那种干劲，让我望尘莫及。不过，他的努力恰恰是说明他反应迟钝的有力证据”“曾经有个瘦弱的卑微的庸俗作家曾经说过，志贺直哉像个茶馆老板，他写出来的文章就是那么回事的大众小说。”“我感觉他的作品性质恶劣，或放荡堕落，作品欠缺高贵性。里边的内容经常令人面红耳赤。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只不过是个暴发户而已。”“这算什么神？他的想法与新兴暴发户有什么两样？”“你认为自己是个贵族吗？连资产阶级都算不上。”“我曾经见过那个作家高中时代站在樱花树下照的照片，一看就是个令人嫌的学生。他身上体现不出半点艺术家的优点，仅仅是一副反应迟钝的样子，淡妆素粉的运动员，恃强凌弱，自我中心主义，野蛮暴力。看他上了岁数后的照片，原来是个不起眼的种树老头子，看起来像个钱袋。”“如果我手头上有他的选文集，肯定会挨个地批判一番，但不幸，刚才和妻子一起翻箱倒柜地找也没找到一本。真是无缘啊。”“它就像一间点缀得花里胡哨的教室，也像一本肤浅的少年文学。他不但不以才疏学浅为耻，甚至处之泰然。”“你曾经说我‘姿态不正，没有任何一处能看上眼’，我看是你那被石膏给固定住的傻瓜姿态不正吧。”若是评选太宰治最讨厌的作家，志贺直哉想来没有竞争对手（谁要参加这种评选啊！）不过讨厌归讨厌，太宰治对志贺直哉是抱有某种尊敬的（什么），哪怕是战斗力十足的檄文，他骂到中途也维护过一嘴，还有和友人夸过志贺直哉的记录：“文坛上，提到女性对话的优雅表现，就属志贺直哉，无人能出其右。这是我听太宰治说的，钻研文学没有一定的火候，就无法理解志贺直哉的文学之美。”（《大阪的可能性》织田作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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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山羊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