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凉的文学课程从今日开始。
织田作和太宰治经过昨夜,脸色比进补修室前还要虚弱。神木凉当夜逃过一劫,暗自庆幸,不免得意忘形,乐极生悲。太宰治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看着活蹦乱跳的神木凉冷笑一声,开始和织田作大声交头接耳,敲定补课事宜。
下午,坂口安吾夹着便携白板来到了补修室。他放好支架,将手写板架高,然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根伸缩棒,拉长后在板子上敲了两声,一反往日风格。
最不像老师的人最有教师派头是怎么回事,神木凉不禁吐槽道。
太宰治在床上发出奇怪的笑声。
“那位红色的同学,请你安静一点。”
太宰治拉下被子,左右看了看,用手指了指自己。坂口安吾严肃地点了点头。织田作同样感到好笑,趁着坂口老师背身写字的间隙,将一个纸团偷偷扔给隔床的太宰治,太宰治展开纸团闷头写了半天,偷摸一笑,又扔给织田作,织田作捂住嘴抖了抖,涂了几笔,扔回去,二人又你来我往了一回合,捏皱的纸团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在即将落回太宰治手中时被中原中也一把拦截。太宰治朝中原中也小声“喂”了两声,没有任何效力,中原中也打开纸条,“哈哈”一笑。太宰治试图从床上够起身子,被灵活躲开,中也同样在上面涂了几下,递给一旁的德田秋声,德田秋声好奇地展开纸条,马上捂住了嘴。后头的武者小路实笃已经探头探脑张望了半天,见纸条到了德田秋声手里,连忙捅了捅他的后背,德田秋声举着纸条犹豫了一下,志贺直哉探起身朝前一够,捞到纸条,和武者小路实笃凑在一起看纸条内容。
二人爆发出大笑。
神木凉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勤奋到在病房上课。面对热闹的病房,神木凉生无可恋地咬着笔尖,没错,馆内几乎所有的文豪听闻此事都来看热闹了。
潜书呢?工作呢?
总感觉这座图书馆里勤奋工作的只有司书女士和芥川老师两个人。昨夜芥川说出去抽根烟,结果留下张还有工作的卡片便一去不复返。
河童玩偶的事,还没向他道谢呢。
白色卡片逐渐幻化成眼前的白板,坂口老师写在上面的名词陌生又熟悉,有些是这些天在他们口中高频出现的名词,有些像是全无关联拼在一起的陌生字符。
志贺直哉和武者小路笑成一团后房间里乱成一片,坂口安吾忍无可忍,“咚咚咚”从白板处冲出,抽出众人争抢过一轮,如今差点回到太宰治手上的东西,他很快扫视完纸条内容,面色变黑,将纸团揉皱扔出,刚好落向神木凉的方向,神木凉顺势接住展开。
第一行是织田作写的。
“安吾今天抹了发油,感觉怪怪的。”
太宰治附回一张简笔画,看得出画作对象是坂口安吾,神木凉心道还是小叶画的更有趣。织田作回了自己的版本,画风更加狂野,两个人各自点评了对方的画技,接着是中也的小学生画技,线条简陋却很有神韵,神木凉暗自点头。
此时坂口安吾扔了纸团,回身两步将装死的太宰治按住,冷哼一声,油性笔大笔一挥,在他的左右脸上各画了一下,接着回手一掏,把住又要偷溜的中原中也,中也按住帽子扣在脸上企图做无用的抵抗,接着也惨叫一声。
坂口安吾又看向织田作的方向。
织田作举起双手,干笑两声,说:“安吾啊,美男子的脸蛋可不能……”然而黑化的安吾老师听不进任何诉求,同样刷刷两笔,在美男子的脸上留下对称的图案。
涂鸦三兄弟马上变成了马戏团三兄弟。
其他人还指着他们发笑,安吾老师举着油性笔,很有威胁性地依次扫视而过,众人顿时噤声,低着头变成乖乖好学生。
经此一役,安吾老师将闲散的无关人员统统轰出教室,室内空气变得清新起来。
武者小路还试图挣扎一番,被志贺直哉原地拖走。
接着便是冗长的上课环节,事实证明写书幽默的人上课不一定幽默,期间太宰治和织田作都安安静静的,神木凉的瞳孔逐渐涣散,等意识再度回归,已经讲到了黑板上的最后一块。
“……然后就是我们无赖派了。”坂口安吾推了推墨镜,嘴角勾了勾。
“这名号最开始还是太宰提出来的:‘我是自由人,我是无赖派。我要反抗束缚。我要嘲笑挂着一副得势面孔的人。’”坂口安吾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念道,太宰治听到第一个字时就头朝里钻进被子里。
“嘛,不过文学本来就是戏作。”坂口安吾推了推墨镜,说,“那些缺乏戏作性的作品完全就是缺乏浪漫性的表面之作,没有价值的思想可不会因为原原本本地印到纸张上就变得货真价实。”
神木凉咬了咬笔尖,总感觉他在暗讽谁,可惜清场了,不然应该会很热闹。
之后坂口安吾赞美了一番织田作小说的戏作性,是充满可能性的文学。太宰治闻声偷偷将埋在被子里的脑袋上移,露出半边耳朵,像是在期待什么。
“好了,下面来小测吧。”坂口老师擦去黑板上的提要,敲了敲白板。
什么!还有随堂小测!
神木凉一惊,短暂瞌睡带来的意识朦胧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试图回忆前半个小时的内容,然而她的记忆就截至第一个流派的开头,唯一听完整的只有刚刚的无赖派。
“神木同学!”
“到!”神木凉格外响亮地答道,试图掩盖住自己的心虚。
“解释一下自然主义吧。”坂口老师站在神木凉跟前,发出提问。
神木凉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眼神瞄向处在坂口安吾视线盲区的两个人,织田作之助作了个爱莫能助的动作,太宰治则在幸灾乐祸,神木凉的眼神变得可怜起来,太宰治顿了顿,思索一会儿,开始动作。
他伸开双臂,开始平铺滑动,同时舞动手指。
织田作看着太宰治形如游泳的姿势歪了歪嘴,寻思这哪个天才能看得懂。
“……自然主义就是,嗯,对外部环境事物进行事无巨细的描写。”神木凉看着太宰治的动作念道。
这也行!织田作睁大了眼睛,看看太宰治,又看看神木凉,一无所解。
“那白桦派呢?”
太宰治的动作开始装模作样,眼睛看向窗外。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上面是坂口安吾用油性笔画的叉。
“白桦派成员多是贵族出身……他们高举理想……”神木凉咽下后半句话。
坂口安吾赞许地点了点头,补充了后半段。
之后坂口老师又大讲一番堕落的奥义作为收尾,长长的一节课终于结束了。
接收了成山的课后作业,神木凉虚脱地躺回床上,觉得尚且还要在补修室呆段时间。
“毕竟安吾真的当过老师嘛,专业度很高吧。”织田作笑着说。
神木凉还在作业的冲击中没有醒来,无意识握了握手掌,芥川留下的白色卡片咯在掌心,她下意识问道:“芥川老师,为什么工作这么拼命呢?”
织田作收敛了笑容,太宰治其实也抱有相同的疑惑,只是没找到机会问出口。
“啊,太宰转生的时间晚一些,所以也不知道那件事。”织田作的语气平静,隐含哀伤,“自从菊池前辈绝笔后,芥川老师就变成那个样子了。”
“绝笔?”神木凉隐隐感到这是个不好的词。
“绝笔,就是死亡啦。”织田作试图将语气扬起,冲淡语词的哀伤意味,“我们虽然再度获得了生命,却不是不死之身,如果受伤太重,也会没办法。”
“他们生前就是极好的挚友,有同窗之谊,之后又一起开办杂志……啊,说起来芥川文学奖就是菊池前辈设立的。”说完他看了太宰治一眼,太宰治听到那几个字却没有像往日一样闹腾起来,得到芥川文学奖意味着得到了认可,然而文学奖设立之初所要纪念的对象正涉及其中,他便无心在意其他。
“当时发生了什么?”他问道。
“具体我们也是从司书女士那里知道的。”织田作回忆道,“真正在场的只有他们二人,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去问芥川老师本人。”
可是谁会去问呢?
和知己般的好友重逢是人生至幸,失去的痛苦他们大都在生前体会过,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无人知晓芥川龙之介的心境。
“芥川前辈之所以会这样投入工作,或许是不想再看到类似的情况发生了。”
太宰治垂下头,金色的眸子暗下两分。
神木凉看了太宰一眼,说:“可究竟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即便文学消失了,那与已经死亡的你们有什么关系?”
织田作摇头叹道:“因为文豪的贪婪啊。”
“贪婪?”
“仅仅活过一世,人生不过数十载。”他说,“文学寄宿的是不灭的灵魂,一切狂热追求的终点,不过是这种永恒。仰望星空也好,追名逐利也好,人们需要能抵御绝对虚无的存在。”
“文学是人类共同做的一场白日梦,纵然只是幻想,能在生后继续守护这种幻想……”他话说到一半止住,和沉默已久的太宰对视一眼,“……嘛,就是这样。总之芥川老师离开,说明补修室已经修复了他的伤口。”
神木凉想起芥川的异样,心道:“补修室真能完美无瑕地修复好一切吗?”
总之先日更个四天。
*坂口安吾嘲讽的是志贺直哉。(“志贺直哉的文学态度便被他们深信不疑地看作是真挚高贵的。可是,志贺直哉的作品缺乏戏作性,即缺乏浪漫性,显得流于表面,实际上是其文学的思想性在本质上受到了限制和扭曲。这一点是不容忽视的。”坂口安吾《大阪的反叛》)
#芥川龙之介评众文豪#
“志贺直哉是我们当中最纯粹的作家,或者说是最纯粹的作家中的一员。”(芥川龙之介《文艺的,过于文艺的》)
“武者小路实笃是名副其实的惟一的道德天才。”(芥川龙之介《文艺的,过于文艺的》)
“德田秋声的精神世界也许是灰暗的,但那是一个小宇宙,是久米正雄所说的“德田水”那样飘荡着东洋诗情的小宇宙。在那里纵使存在俗世之苦,地狱也没有燃起烈火。”(芥川龙之介《文艺的,过于文艺的》)
“在当今的世界上,能让我产生这种兄长情结的人,除了菊池之外,别无他人。”(《人物记·菊池宽》)
“我等是隐藏在艺术之中的,但菊池是显现在艺术之上的。”(芥川龙之介《人物记·菊池宽(又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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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女生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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