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鬼哭声响起时，姜甜正在房间里抱着手机计算自己的财产。她下意识侧头，小板凳空荡荡的，只有小桌子上一台笔记本电脑，亮着小游戏的界面。

姜允生不见了。

她起身就往外跑，拉开房门，入目一片鬼域。

阴寒之意沿着尾脊骨上窜，姜甜当机立断施法护住己身，面目凝重向鬼域中看去。

幽暗笼罩了庭院的天空，寿衣加身的老鬼、面貌凄惨的女鬼、嘻嘻怪笑的小鬼们，乱行在腾腾鬼火中，围着一只发狂咆哮的红狐攻击。

姜甜一眼认出了那只红毛狐狸，是柏英带回来的那只。

她为什么会跟姜允生打起来？

姜甜眉头紧皱。她不能在这里动手，纵然可以收拾了狐妖，但是同样会对鬼物造成伤害，何况这是姜允生形成的鬼域之中。

“嗷——”又一声凄厉鬼哭，混合着痛苦与怨恨钻进在场生物耳中。

鬼域震动，飘飘摇摇的鬼火掉落下来，汇聚一片幽蓝火海。红毛狐狸在鬼域里打滚，尖利的叫声简直要刺破人的耳膜。鬼域中游荡的鬼物纷纷维持不住形态，弱小者化成阴气飘散。

这一次姜甜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姜允生。

她勃然色变，顾不得太多，一道法术拍向火海，开出一条坦途，奔跑着跨出大门。

青白可怖的厉鬼奄奄一息，仿佛野兽四肢着地，仍然挡在大门口。

姜甜一出现，它马上推她，要她回去，它挡住大门，赤红鬼目紧紧盯着与姜家大宅对立的巨兽。

大门前的阶梯是鬼域的边界线，厉鬼不出去，也死守不准大妖怪进来。可是它的坚持脆弱如琉璃瓦，大妖怪像逗弄一个玩偶，轻轻拍两下，它就即将到达极限，它快撑不住了。

大妖的威势并不刻意，也令姜甜感到膝盖发抖，她抬头看一眼巨兽，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不悲不喜，蹲下去抱住了没个人样的厉鬼。

[回去！我会保护你！]

[去，快回去！]

厉鬼在她怀里挣扎。

“没关系，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姜甜温柔安抚它，抱着它冰冷瘦小的身体，把头按在自己怀里，“没关系的。那是千年前就有名有姓的大妖，我们都打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打败他。”

“死亡并不可怕。我会陪着你的。”

“吼……”

巨兽喉间喷出低沉的轰鸣，它伸出一只爪掌，像之前那样拍了一下幽森漆黑的鬼域。它绯红的、像两个巨大红灯笼的双眼中似乎有寒光，盯着人看。

“嗷！！！”厉鬼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形态急剧变化，姜甜只来得及收拢一团黑雾，封入命牌之中。

眼帘中闯入一片白色的毛茸茸。她抬头，看到巨兽递到她面前的一只前爪，巨兽绯红的眼瞳凝望她，或许是见了鬼，姜甜竟然在它眼中看到了期待。

她站起来，巨兽的爪掌贴着地，有她半人高，就这样放在她的面前。

憎恶、怨恨、畏惧、愤怒、麻木、无望……有用的，无用的，所有的情绪混聚成汹涌的杀意，喷薄涌出，全身灵力汇聚在掌中，当作它是一把剑，狠狠捅进眼前的兽掌。

血流如注。

世界失去光辉前，她看到巨兽凑近的绯红双瞳。

[小姑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从家里来。你是谁？]

[哈哈！我吗？我不记得我是谁了。]

[骗人。]

[不骗你。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在这里待了很久很久，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

[真的吗？你在这里待了多久？嗯……有十年那么久吗？]

[我不知道。十年是多久？]

[十年？十年就是…就是……就是等我长大了那么久！]

……

[我叫婉婉，我家住在那座山上，你能看到吗？]

[婉婉儿……真是个好名字！我看不到那座山，我只看得到眼前的这块石头。]

[嗯……这里，你可以走到这里来看，就可以看到那座山了。]

[我走不到那里去。]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能待在这个洞里，我出不去。]

[为什么不能出来？有人把你锁在这里吗？]

[没有人锁住我。]

[那你出来呀。]

[……我出不去。]

……

[婉婉儿，你在做什么？]

[嘿哟！嘿哟！呼！我在凿石头啊。]

[石头长在这里，你凿它做什么？]

[它挡住了你呀。把它凿开，你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它太大了。你要凿很久很久。]

[没关系。我总有一天会凿开它的。嘿哟！嘿哟！……]

……

[婉婉儿！]

[……]

[怎么？看到我为何不说话？]

[……你、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哈哈……我不是神仙！]

[不！你就是神仙！你是天上的神仙对不对？人不可能长成你这个样子！]

[唔……若是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好吧，那我姑且当一回神仙好了。]

……

[神仙……你为什么不可以离开这个洞？]

[我也不知道。你今天看起来有烦心事？]

[唉……我娘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明年我就要嫁过去了。]

[你不喜欢？]

[唔……我不喜欢。我觉得天上神仙不公平，凭什么我家里兄弟姊妹八个，就我一个根骨平平，新生的弟弟都被测出灵根，只有我，什么都没有。]

[你家中诸人都是修行者？]

[……不全是。我就不是。我想像兄弟姊妹们一样，修习道法后飞天遁地，捉鬼降妖。我不想像我娘一样，嫁人，生子，不停的生，直到哪一日死在床上。我不要这样！]

[婉婉儿……]

[我不要！！！！]

……

[嘿哟！嘿哟！……]

[婉婉儿，你已经凿了一天了，休息片刻吧。]

[不，我不累！还差一点点，我马上就要完成了。]

[婉婉儿，今日为何这样着急？]

[呼！呼！因为、因为我答应你的，我要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你可以慢慢来，我不着急。]

[不行的，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在离开之前，兑现承诺。嘿哟！嘿哟！]

[……离开？婉婉儿，你为什么要离开？]

[不离开，我就要被嫁出去，生孩子了。不行的，我不要一辈子像我娘一样。]

……

[神仙，我要走了。]

[……我不是神仙。]

[我知道啦。世上哪有你这样窝囊的神仙，连个洞都出不来。]

[婉婉儿……]

[没关系啦，就算你不是神仙，你也是我的朋友。朋友，我走啦，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青空，碧树，莽莽山野。

机灵快活的小姑娘，不见天日的‘神仙’。

那些年天真无忧的时光，豪气放纵的胆量。

纵马江湖的快意，清寒贫苦的生涯，磨不灭一颗自由的心。

她生来该快意恩仇。

后来，是谁搅乱了江湖女侠的顺遂人生？

……

梦境如重重幻影，梦幻泡影包围着她，她就沉在这无边无际的梦境里，迷失不知归路。

妖血溅了满身，沉睡的女人被大妖的人形抱在怀里。

柏英跪坐在地，瞳孔不见了绯红，面色苍白依旧。抱紧怀中人，他俯首贴面，呢喃低语，“我只有你了……婉婉儿，你再不能离开我。”

红狐站在大门内，远远的望着这边，一双兽瞳中情绪翻涌，竟也称得上复杂。

许久，它最终颤颤巍巍、抖抖索索，像蜗牛爬一样地挪过来，低下头，“大王。”

这一声呼喊似是惊醒了柏英。他怀抱姜甜站起来，跨过门槛，进了大院。

像春风拂过，绽放奇迹，他所行之处，所经之地，热烈的生命之息倾吐出无数绿芽。

三五刹那，碧绿满园，芬芳满地。

退后在一旁的红狐看着眼前的乾坤逆转，忍不住心酸悲苦，为那些葬身在大妖腹中的同类，流泪祭奠。

……我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