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七年前入馆,老鸨做了五年,最后落了个五枚铜板。
一年一枚。
这五年里,她老实本分,不管官府收的税银有多夸张,她都按时按数上交,做尽了老百姓的份内事,一丝一毫逾距的念头都不曾有......可能也有过,但都被她掐灭了。
就连在馆里,不管遇到身份多高的官员她都没想过攀交,而现在告诉她,老实本分的下场就是被当官的盘剥。
金絮躺在床上蹬腿大喊:“该死的官!天杀的狗皇帝!枉做高位!”
她无力地喊着,大厢将粥勺递到她嘴边,她撇开头去。
火蓉和丽姬去找官府申诉还未回。
金絮想哭,但又哭不出来,等待中慢慢睡了过去。但睡得不深,脑子里仿佛还在迷迷糊糊地想有什么门径可以让她把银子拿回来。没多久,耳边有点吵,她似乎被人扶起来,嘴里被喂进了一点流水,肚子里一暖,彻底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没亮,窗边没有月光,另外四人睡在她两旁,她悄悄下床,灌了几口水,下楼摸黑走出了铺子。
青墨的天空将亮,没有星星,没有雾气,呼吸得很清爽。差一刻钟左右宵禁就结束了,这个时辰街上逡巡的城防军回了营,不怕犯禁。铺子门前是城内河,河岸有柳,金絮踩着石砖,坐到岸边一张石凳上。
目下四静,清晨的风拂过,柳枝微摆,金絮张嘴喝风,心里想着,八月的风不是西北风。
下一回喝的说不定就是西北风了。
没有烛火的街头很暗,黑河不映天,也无景致可赏,但就只有此时的京城才没那么喧嚣,没那么繁华,也没那么多的起落。
天将完全亮时周围突然响起马蹄声,响在她身后,急匆匆地往她的方向踏来。
金絮生怕是城防军还在抓宵禁,忙起身想躲,一扭头,却愣住了。
马上的人是梁风。
梁风官服未换,看见她,于几步外下马,向她走来,“我一出宫便赶来找你,生怕你走了,幸好你还未走。”
上次见到他还是她被廷尉抓走的时候,如今再见,看他像是看着朝廷与帝王的象征。她心里有团火,于是就地跪下,双手、额头触地,恭敬道:“民女参见安分王殿下。民女并非有意触犯宵禁,望王爷恕罪。”
周围静了一瞬。
大风吹过,扯动寂窒的空气。她呼出的气吹动砖缝的细砂。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牵站起来。金絮听见梁风有些不满道:“你这是做什么?”
金絮低着头,恭敬地不敢看他。
“你抬头看我。”
金絮抬起头,看见他面有焦急和怒意。
“你同我好好说话。”他抓着她手腕的手紧了几分。
“民女不敢。”金絮谦逊低头。
“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步子往旁一跨,把另只手搂着的蓝色碎花长盒子放到石凳上,开始解腰带。
金絮大惊,“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梁风利落地将官服脱下,露出中衣,瞪着她,“你好好同我说话。”
金絮想阻止他脱衣的手一顿,收回来,低头不语。
他抓住她的手腕,“我不是说了我一出宫就来找你的吗,生怕你走了,没工夫回府换衣裳。”
他的语气是真的有点急了,金絮只好道:“王爷,无关衣裳,这里不是温柔馆。您是官,您是王爷。”
手腕被他抓痛了,金絮不吭声,忍耐他的怒火。
“那好啊,本王命令你,在安分王府好好待着,没本王允许不得擅自离京。”梁风说罢,强拉她向马匹走去。
金絮睁眼固执地盯住自己的手,一声不吭。
“牵马。”他下令。
金絮不动。
“本王的命令不听了?”
金絮还是不动。
良久,她才小声地说一句:“我不去安分王府。”
“抬头看我。”
金絮再次抬起头,直视梁风的双眼,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怎样的表情,但是听得出梁风放缓了声音:
“你应该怎么同我说话?”
金絮垂下视线,感觉喉咙很干涩,咽了咽道:“梁公子。”
手腕的力度骤然放松,却未完全放开,他抓着她的手摩挲了下手指,复又松松握住。
“非要让我生气。”
金絮不语。梁风牵她回到石凳,拿起外袍穿上,金絮帮他把头发扯出来。
梁风一指旁边的蓝色碎花长盒,道:“这个拿回去,本王的喜好有这么俗气?”
金絮看了一眼,是她让小缃送给他的谢礼,一支玉如意。
贵得很,他却嫌俗气。
金絮抱起来道:“以后有机会,送你个不俗气的。”
梁风笑了一下,似乎心情好了些,他问:“你如今住在哪儿?”
她不答,若是不知道,那他怎么找过来的。
他接着说:“我给你安排宅子。”
“不用,我有。”
“是在太南郡吗?”
金絮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雪姬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又笑了一下,似乎心情更好了,捏住她的手腕,“想知道?”
金絮眼神一瘪,扭开头,故作道:“你不说也行。”
梁风牵着她坐下,轻风吹过二人身畔,天完全亮了。
“雪姬是被太子利用了。”他道。
“我查的案子是当年宁安县被屠一案。那一年我带兵去往西南剿匪,当时随行的是废太子和三皇子。剿匪途中,废太子发觉自己俘获的山匪人数不如与棣多,于是脱离我的授令,独自去往位于边境的宁安县,杀死了宁安县所有人凑数。”
她心底一震,不可思议看着他,“希望自己杀的人头多一点?”
他颔首,“不仅如此。那些年军队缺人,皇帝对于剿匪一直都是招安收服的态度,从来不是剿杀。废太子这行为不仅是草菅人命,还是违抗旨意,蒙蔽圣听。”
那一天,雪姬正好外出躲过一劫。
“雪姬是破这起案子的关键。她当初抵达京城时,身上是不是带着块旗布?”
这么一说,金絮想起来,雪姬身上是有一块黑红色的布。后来没多久雪姬就烧了,她当时还以为那是亲人的遗物,雪姬烧了是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那块旗布是当年太子的军旗,雪姬一到京城,逢人就打听认不认得那旗上的花纹,她太过招摇,让太子知道了。太子便利用她,骗她那旗是三皇子的军旗,三皇子是她的仇人。于是雪姬在太子的步步帮助下,接近了三皇子。临到刺杀的一刻,她或许是心软,或许是意识到她真正的仇人并非三皇子,因此失了手。”
微明天空下街色冷冷寂寂,金絮面无表情,“早该被废。没死吗?”
“没死,皇帝留了废太子一命。”梁风继续说:“本来这案子是由丞相长史手下的人查的,他隐约查到了太子的所作所为,不敢招惹,于是停止查案,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希望能避开太子耳目。”
“事后我怀疑,长史的死可能是三皇子干的,因为长史一死,丞相征事自然升迁,而征事是三皇子的人,三皇子可能也知道了宁安县是太子的把柄。而且相府调查长史之死时,曾遇到过受三皇子的人挑拨而到相府门前闹事的家属。”
“冯棹台向皇帝举荐由我来查此案,皇帝同意了,并让我表面上查京官贪腐一案做掩饰。”
“我肃贪肃到了贾镇头上,”梁风说着,微微一顿,“贾镇是三皇子的人。”
金絮愣住。
“贾镇这些年在江湖各地给三皇子收集情报,而三皇子则帮贾镇走漏了许多批货物的税。贾镇发现我在查,于是想赶紧处理最近运到京城的一批货,这批货物的税相府没有记录,他便盯上了温柔馆,想借你馆中那口池子埋货。他埋货那晚,被我当场抓住。”
清晨的阳光亮起,街上一两个行人,几家店铺开门准备做生意。
金絮看着梁风,阳光给他眉眼镀上一层金絮。
她道:“你们这些人夺权能不能离百姓远一点?”
“我没有。这些人里不包括我。”
不应他这话,金絮想抽回手,抽不出来,耐心渐失,“你总抓着我干什么?放手。”
“不抓住你就跑了。”
她哼一声。
“为什么不让小缃跟在身边?”
“你又为什么非要安排个人跟在我身边?”
梁风凝视住她,张嘴还未说话,金絮抢一步道:“要是你身边有个人长久地监视你,你会乐意?你会开心?你要是不会就别再盯着我了。”
他眉头一皱,手指又捏紧,“你冲我生气做什么?”
金絮一顿,撇开头,梁风拉手将她转回去面对他,“不盯便不盯了,我不让小缃跟在你身边就是了。”他接着问:“你这趟去太南会去多久?何时回京?”
“玩得开心的话就不来了。还有,我来京城叫‘去’,不叫‘回’。”她语气有些不悦。
梁风眉头再一皱,有什么话想说,金絮等着,他却没说,反而放开了她的手。
金絮揉揉手腕,抱住盒子看着长街。
梁风语气平静,“你同我气什么?”
“我没有生气。”她道。
“发生了何事?”
“没发生什么。”
“雪姬影响到你了?”
“没有。”金絮冷冷淡淡。
“你觉得雪姬怎样?”
“什么怎样?”
“她想给她家人报仇这件事。”
说着又想伸手抓她,金絮不耐躲开,眼睛直视住他,“挺好的啊,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
他眉头深皱,眼神反抓住她,语气严厉起来,“你现在缺人管着了?”
“不缺,从来不缺。”金絮冷冷地站起来,恭敬道:“时辰不早了,梁公子该回府了。”
“赶我?”他再次想拉她。
“不敢。”她侧身躲过。
他道:“你那胭脂铺子不需要我照顾生意吗?”
金絮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意识到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垂首道:“多谢梁公子,但是不劳烦您了,她们应该学着靠自己。”
她真诚道:“这些年多谢梁公子的照拂。”
梁风皱着眉,却没生气,“你想谢我,却是连在气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金絮心中默叹,呼吸跟着风吹起的柳叶一起一落。
“没气什么的。”她将怀里的玉如意伸出去一点,“我送你这个,你又不要。”
梁风轻轻一哼,“敷衍。”
金絮不说话。
梁风站起了身,走向马匹,一步跨上。金絮替他将绳子解开。
他低头俯看她道:“我希望很多事情能听你亲口告诉我。”
金絮仰头望他,仔细看他逆光中的脸,最后只说:
“王爷保重。”
梁风策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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