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还是不够一夜烧的。最后一根树枝燃尽后,金絮指着陈旧的木质摆设抬头道:“你们能帮我拆一下这个吗?”
黑衣人干脆利落地将屋中所有可移动的家私都拆成了木块,火继续烧了起来。
“你们也来烤火吧。”
两个黑衣人听话地去烤火。金絮给他们洪叶生穿的大氅,他们不接,给他们换个她用的、小一点的棉被,他们便接了。现在愿意烤火,又把棉被脱下还给她。
金絮裹着斗篷和棉被缩在角落,不知他此刻心情如何。
外面风雪声不减,她算着时间,应该还有一个时辰天亮,
满耳的呼啸声中突然夹杂一道轻微的轰隆音,金絮听见了还不及反应,就见两个暗卫迅速站出,各拿了两条将床拆掉后作柴烧的长木板,摆出随时将木棍扔出去的姿势,站在金絮前方面对堂屋方向等着什么。
轰隆声渐大地逼近,似有什么东西滚滚而来。金絮意识到不对劲,站起身牵马往厨房后方躲。下一刻,重雪没顶而至,整间堂屋和与厨房的连接处被雪压塌,木头断裂声和墙壁破碎声在大雪覆盖下显得沉闷很多。荆风和木果受惊嘶鸣,灰尘漫天,冷气更甚。
“往后躲!” 暗卫大喊。
金絮扯袍挡灰,用力牵着两马直后退至墙边。寒气逼近,屋内被雪尘填满,她呛了几口,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暴雪呼啸覆没的声音和暗卫将木棍投出去的破空声。
接着头顶的房梁也压断了,狂风夹雪灌入,她立刻抱头贴墙角蹲下,但房梁没砸下来,她小心抬头看去,黑暗中模糊见到两个闪来闪去的身影,应该是掉下的房梁被暗卫踢插到崩塌处阻雪淹没最后一点空间。
巨雪一次滚下后很快便静了,金絮站起来,翻找火折点燃。火光照处,她面前是两马,马前是那两个暗卫,她再看那一家三口,都平安无事。混着压塌的房梁墙砖的巨大雪堆就在距暗卫数步外。
暗卫挖出压在雪堆下的木板,爬上雪堆去填补屋顶的缝隙,阻止狂风吹入。
金絮心有余悸,“是雪崩了。”
这屋子本就位于山沟处,陈年的墙筑就像豆腐,大雪一压即碎,一侧山峰的雪滑下来轻易能把整间屋子淹没。他们运气好,还剩了点地方没有被雪覆盖,六人两马挤在这剩余的空间内,点火的地方都没有,灶台都被埋了。
她打多个火折,仔细观察,确定身后这堵墙没有坍塌的迹象,才劫后余生地出口气。靠暗卫扔的木棍支撑塌下的屋顶和雪堆是没用的,若不是运气好,即便暗卫将她救出这间屋子,她也很大可能会在雪停之前冻死在外面。
“姑娘没事吧?”
“没事。”
她又看向那三人,除了受了不小的惊吓外,没有别的外伤,一家子抱在一起说着什么。
两条棉被都不知被雪压在了何处,她裹紧斗篷贴马蹲坐,用火折子取暖,狭小的空间内只有她手中这一点光亮。
众人挤挤挪出一块地,暗卫拣几块木板架好,金絮试着点燃,火不够大,木板上残留的雪触火融化后柴就湿了,点不燃。
金絮只好等待,天应该快亮了。
六人寂静无声,都在保留体力,能听见的只有那少年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穿的还算多,虽然冷,但不吹风的话不至于冻到身体里,冻僵的是裸露在外的手指和脸庞。
她的手很冷,她记得洪叶生是随身有带着手套的。
她尚且有这堵墙作遮挡,不知洪叶生那边怎样。
又过了很久,金絮并未感到困,那夫妻二人渐渐要睡着的样子,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少年不停地跟父母说话,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她不忍心,爬去将身上的斗篷给三人盖上。
“姑娘。”暗卫言下阻她。
金絮缩回马旁,披上洪叶生的大氅,紧靠着荆风和木果取温。
这时,一个暗卫忽地抬起头,“哨音。”他立刻沿雪堆弯腰走到屋顶,掀开木板探出只手,道:“风小了。”
另一个护卫也道:“有。”
金絮静听,这下也听到了,真的是哨音。
暗卫吹哨回复,她凝神细听,那道哨音却不再响起,没多久她听见一声大喊:
“金絮!”
是洪叶生的声音,金絮站起来,正要爬上去,屋顶便被人掀开。光线照入,洪叶生在屋顶之上探头往下看。
金絮也抬头,见他外表与昨天看起来没有分别。他顺着雪滑下来,衣裳部分浸湿了,面具下的神色有些憔悴,头发又湿又凌乱,手部无冻伤的痕迹。
洪叶生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你怎么样?冷不冷?怎面色如此不好?”
“我没事,冷是冷,但没冻坏。”他的手很冰,金絮脱下大氅给他披上,洪叶生又取下给回她穿着,“先离开吧,这里随时会塌。”
金絮一指,“那还有人。”
洪叶生看一眼,吩咐暗卫将那一家人和马匹带出去,便拥着金絮爬上雪堆,一脚跳到屋顶。
空气骤然清新,风雪近乎停了,只时不时飘些细雪,天空有淡薄的乌云也有微光。四周雪积得十分厚,所见皆白,无一异色,尚不刺目。
金絮拿出揣在怀中的纸包递给他,他疑惑接了,打开一看是肉干,朝她笑了笑。
洪叶生又吩咐暗卫扫出片空地架锅,可雪崩的地方过于紧实,难扫,松软的地方又厚得让暗卫一跳下,半身便没在积雪里。其他护卫都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根本无地落足。他们穿的黑色衣服在此刻看来十分夺目。
洪叶生四处张望,寻找积雪较少的地方,金絮问他:“你昨夜在哪儿过夜的?”
“一个山洞里,勉强避了一夜。”
他想到了办法,拥着金絮站在墙头,拆下屋顶的木板用力掷入雪地中,木板直直地立着,护卫们便有了立足的地方,用削平的木棍作铲,很快清出一片空地。
有护卫拿了些存放在山脚马车里的食物过来,劈了棵树当柴,再向妇人借口锅,金絮着手准备煮肉汤。
火旺,汤很快煮沸,加了香料的汤水泌出香气,金絮边煮边烤火。
她的衣摆被人扯了扯,一扭头,是那少年正迫切地看着她。
“怎么了?”
少年还未动作,她突闻洪叶生怒道:
“大胆!”
金絮循声看过去。
“尔等平民,绣纹岂敢用龙形?!”
那对夫妻用来装东西的布袋被洪叶生攥在手里,袋面赫然绣着她昨天见过的四爪泥鳅。洪叶生怒气十足,夫妻俩在他威严下瑟瑟发抖,衣着单薄地跪在雪地里,身上还披着金絮的那件斗篷。妇人小心兜着边缘不让斗篷扫地,丈夫着急地跟他说着什么。
金絮走近道:“洪公子原来不是平民啊。”
他气势霎时一顿,脸上面具闪闪发光,“呃,不......我并不是......”
“你说这些话他们听不懂的,”金絮拿过那布袋,“况且,皇帝的权利可管不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他有些皱眉,却没对她说什么。金絮打量那绣纹,昨天没看清,现在才看出来绣得很粗糙,龙的背脊、尾部和龙头针线紊乱,眼睛部位线头交叠,不过鳞片排列尚算整齐。确实是个龙形,但因针法过于杂乱,非要说不是条龙也可以。
“我看就不像龙嘛,像个高贵点的四爪泥鳅。”金絮拿眼撇着洪叶生,“你若是以此想说他们犯上,我觉得是不成立的。”
“皇家威严,岂容亵渎!”
“哪怕是绣得好的龙,在我看来也是只四爪泥鳅。这是他们村长喜欢的东西,可以吃的,所以用作绣纹,村里人也跟着效仿。可能是黄鳝或者泥鳅吧,在当地就这么绣的。你要责怪也应是责怪县衙监管不力。”
距离这最近的一个县是白沙县,最近的一个郡是并阳郡。
“你且去和他们说,以后再不准绣这类东西了。”洪叶生一拂袖,“这次只是被我看见了,再有下次我便保不得了。”
“是么?”金絮看着他的双眼,“他们若是真的犯上,洪公子打算怎么保?”
洪叶生不避地与她对视,“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只管和他们说。”说罢,走到锅旁,“煮好没有,我饿了。”
金絮道:“他们是支郁村人,村子被大雪淹了,以后这一带也不会有人再拿绣泥鳅当有趣。”
他一愣,“村子被淹了?”
金絮拿妇人的碗准备分装,仍看着他道:“对啊,那个小男孩告诉我的,村里的人好像都躲出来了。你的人不是一直没找到村子在哪么,被雪淹了当然找不到。”
他想了一想,转头吩咐暗卫喝完汤后一批人沿山沟寻找村子赶去救援,另一批去山头的庙里打探情况。
不用他说,金絮也已知道村子在何处了。
前一天晚上下的雪就已经将村子淹了,这一家三口才会收齐行囊出来避难。能淹得这么快,那村子肯定跟笑长生的屋子一样处在山沟中,而暗卫们大多是从山高处向下俯瞰寻找,容易被大雪遮挡视线,沿山沟去找会更容易找到。
而这家人没有去破庙避难,却走远路来笑长生的屋子,很显然,那庙里已塞满了人,更有可能,庙外也堆满了被冻死的尸体。
几人喝完汤,洪叶生遣一人拿他令牌去白沙县让县衙立刻派人搜救。几条山路已被大雪封住,不会武功的人很难走出去,那一家三口留在原地,金絮给他们一些肉干,便跟随洪叶生去往找寻支郁村。
沿山沟循雪浅的地方,骑马很快找到了。
金絮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虽然生活不算如意,但她久居福贵之地,即便往年听过许多躲避冬灾的难民流连各地,听他们说雪里每年都埋了很多东西,却一直不曾亲眼见到,这雪里埋着的内容竟是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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