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金絮和柔竹去府衙接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徐礼。
被关了两天三夜,徐礼模样狼狈憔悴,瘦了很多,杂乱的长发缀满枯草,胡子半脸,像是滴水未沾过的嘴唇苍白开裂,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柔竹焦急上前,替他披上斗篷,嘴里碎碎说着关慰的话。
金絮隔得不远地看着他,垂手不动。她也想走近仔细看看徐礼怎么样了,可徐礼那双眼睛中蕴涵的汹涌情绪却令她不敢靠近。注意到她的直视,徐礼看过来,眼神接触的一刻,金絮发觉徐礼眼中的恨与怨还不如几年前的自己。
她突然想知道从前梁风是如何接住她的眼神的。
“走吧,先回家。”
金絮一句话顺着风飘过去。柔竹和徐礼互相搀扶着。一同回到家。
徐礼沉默不语地进了屋,柔竹正想跟着进去却被拦在门外。金絮拍拍柔竹的肩膀,“去做饭吧,徐礼在牢中肯定吃得不好,给他补补。”
柔竹笑起来,“好。”
金絮还是只能打下手,刀刃滑出薄厚不一的萝卜片,心里想着有些话待会该怎么和徐礼开口。
“阿絮姐,我打算开个馄饨铺,你说怎么样?”
“馄饨?”
金絮思绪停住,见柔竹一脸期待地看着她,脑子里立刻开始盘算,“可以啊,以你的手艺味道一定好,肯定有人喜欢。馄饨铺的话,刚开始可以用手推车,做个流动铺子,再起个好名字。”不知不觉越说越多,“名声大了、有了银子后就在祈福街买个铺面,开面馆。但是做大的话人手不够,若雇佣外人,菜品口味会变差......”生意规模渐渐在脑中成型,金絮停刀,“一两个人会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
正好她还有五两银子,开个铺子足够了。
“先不想那么远啦。”似乎是得到金絮的认同,柔竹开心地跳起来,“我就是这么打算,还不知道阿礼的意思呢。”
挑起了话头,金絮顺势问道:“徐礼是非当官不可吗?他会愿意去做生意?”
“不知道呢,阿礼他说读过书的人就不要去做生意了,应当报效朝廷,为国民效力。”
“他这样说吗?”金絮笑得与心情无关。
“是呀。”柔竹眼睛弯弯,“阿礼是不是很厉害。”
金絮一笑不语,柔竹点柴下油,滑入肉片,滋滋声响,腻香随着油烟升腾翻滚。金絮朦胧间看见徐礼站在门口。
“阿絮,你出来一下。”
金絮和徐礼站在院中,他沐浴收拾了一番,眼中戾气消盛,情绪缓和。她猜得出他要说什么。
“你还好吗?看开一些,宦海沉浮,做官就是这样。”
徐礼没说话,隔了良久问她:“我一直以为这个官是我自己买的,其实不是的吧?”
“嗯,不是。”
“你安排的?”
“不是,我怎么做得到。”
“那是谁?”
金絮张嘴欲语,还是改口:“也不能完全说不是我,他是因为想帮我才为你安排的。”
“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何人。”徐礼直直看着她,“柔竹也不知道。”
金絮目光坦然,“因为我不希望你们知道。”
徐礼神色一顿,却没说什么。
她轻声问:“徐礼,你还想做官么?”
徐礼闻言,眸光变黯,看向地面,微垂着头一言不发。
金絮忽然看不懂他了,意识到他开始像那些久浸官场的人一般会将自己的心思与目的深藏起来。心底某处似乎幽幽叹了口气,她缓慢地开口:“你可以与我说说,我说不定有能帮到你的地方,还能去问问柔竹的意愿。”
他像是得了鼓励,吸了口气,拳头攥紧,紧得双臂微微摆动,怒气发泄出来:
“我读了这些年的书,我就想做个官。我有抱负!当初得知这个建塔立名的机会,我本以为可以一展拳脚,却没想到那柳宇宁敢利用我!他们官官相护,置清廉于何地?!”
一字字掷地有声。金絮不为所动。
他愤而踱步,“我本想能在两年内升至舍人,另置府邸,风风光光娶了柔竹,让她过上好日子。结果......”
梁风说的果然不错。妄想两年内升至舍人,金絮并不觉得徐礼可以。
她刚被卖到温柔馆时,徐娘见她懂得一些文章圣贤之道,便让她每日教徐礼念书识字,她那时就已看出徐礼没什么真材实料,只会干巴巴背书,不懂得融会贯通,心底还不乐意被一个女子教书。大多时候她都只是当着徐娘的面简单点评,并不会对徐礼真心实意地夸奖,然而他还是自视过高。金絮也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是她的引导。
“我一心为民,只想有朝一日做个好官,却不想官场浑浊至此,哪容得下半滴清水?!”
不为他的情绪所动,金絮声音冷冷静静,“你太着急了,步入官场首先要懂的是明哲保身。”
“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能做好!”
“可你还有机会吗?”
徐礼一愣,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金絮温和一笑,“这几年你和柔竹过得很辛苦吧。”
徐礼喉结滚动,胸膛下沉,双眼打量她,半晌道:“谈不上辛苦,只是累了柔竹,每天上下操持,还要帮我做些小手艺卖钱。这些年多亏了她。”
“那你往后打算与柔竹如何?”
他闻言,忽闪的眸光往下低。金絮忽然觉得跟他说话很累。
“你们谁来帮我看火啊?柴火快熄了!”
厨房里传来柔竹的喊话,金絮丢下一句话:“柔竹是个好姑娘,她想开个馄饨铺子,你莫辜负了她。”便撂下徐礼进屋了。
炉灶内的火温熏得她眼干,金絮也不太懂烧柴的技巧,火焰忽大忽小,但她知道这并不会妨碍柔竹一展厨艺。
“柔竹,徐礼骗你银子还清的事,你生气吗?”
柔竹一边翻锅铲,一边皱着眉头思索道:“好像不是很气。他是怕我担心嘛。阿絮姐,我应该生气吗?”
金絮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言,任柔竹自己思考。
吃过饭后,金絮回屋取出编了一半的发带。发带蓝白相间,布条中心有细丝穿过,朴素无华。
她就着烛火耐心地编着,编得不好看的地方反复拆开重编,最后编完还是不好看。
可他昨日才告诉她何时要走,来不及准备更精细的东西了。若有时间,还想做腰带和鞋子给他的。不过她女红不好,做不来太过复杂细致的东西。
熬到夜深,编成的样子总算拿得出手了,金絮一觉睡到约定的时辰。
她洗漱毕,拿玉簪子盘了发,便出门去和光府。
门口十三早备了马车等候着,她饥肠辘辘地随马车晃悠,抵达落地时腿软得险些站不住。
李晟站在和光府门口,没有守卫。李管家显然等候已久,见她便揖道:“絮姑娘,王爷在庖厨等您。”说着推开大门。
“他在厨房?做什么?”
“絮姑娘去了便知。”
金絮直入,快步向厨房走去,心里不知怎想到了大圣人说的君子远庖厨。
她又恍恍想起,上次在她家他已经近过庖厨了。
厨房忙忙碌碌,还未走近便闻到烟火气和梁风的打喷嚏咳嗽声,她走快两步,与油烟撞个满怀。
“王爷,您快出去吧,庖厨不是您待的地方。”
李婶的声音。金絮还没找到李婶,就见灶台旁立着的梁风。
他穿着华服,却将长袖束起,手掌抹满白色粉灰,捣鼓着盆子,原来是在揉面团。
“我这是在做饺子皮。”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饿不饿?那儿,是我做的拌牛肉,你先垫垫肚子。”
旁边的桌上码了两碟肉,卖相一般,李管家招呼她筷子,金絮立刻吃了一口肉,勉强赞道:“还不错。”
梁风眉毛都要飞起来,再次道:“我做的。”
金絮忽视。她四下一看,他贴身的人此刻几乎全在厨房里,掌勺的是李婶,丫鬟暗卫们切菜的切菜,剁肉的剁肉,烧柴的烧柴,李管家四处走动打下手,就连随她来的十三都迅速地加入开始洗菜。
“你怎么亲自下厨?”
金絮往他的盆里瞧,白胖的面团揉得有模有样的。
“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那天在你家里时,你和那小姑娘一起做饭的模样?”
他眼中有兴奋之色,脸上沾了面粉,淡化了皮肤的色差,眉目迷蒙,像透着一层薄雾看他。
金絮点头应道:“像。”
“那像不像寻常人家?”他又问。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个。
金絮又点头,“像。”
不知不觉吃完了大半碟拌牛肉,她犹豫了一会,把剩下的都吃完了。
“都是给你做的。”梁风侧头看着她,“好吃么?”
“好吃。”
他笑了笑,面团一块一块亲吻他的手指,粘拖不放,他努力地将手指上的面团赶回大面团中。慢慢地,面团逐渐光滑,他的手指也光滑。
金絮站在厨房中间,无所事事。
梁风将面团给李婶看,“李婶,你看揉成这样么?”
“哎是。”
“然后呢?”
“分成数十个剂子,用擀面杖擀成薄片,就可以包饺子了。”
“剂子是什么?”
这个金絮知道:“就是小面团。”
梁风取出面团,分成数十个大小差不多相等的剂子,俯身拿过擀面杖,垂下长发越肩拂过面团,发梢沾上点点雪白。
金絮绕至他身后,拂拢他的披发,在肩后用发带简单一束,再仔细洗了手,与他一起擀面团。
“阿絮你会用这个么?”擀面杖在他手里耍了个漂亮的刀花。
“不会。但大概知道怎么用。”金絮取了另一支擀面杖,将剂子左右擀擀,擀成一个形状扭曲的面片,像随意泼成的一滩水。
梁风有样学样,也开始擀起来,一边同她说道:“我打算包饺子,做个汤和鱼,几样家常小炒菜,还有老李爱吃的肘子,就这些,你还有别的想吃的么,我们现做。”
“没有了,这已经很多了。”金絮手肘几乎和他碰在一起。
“不知道味道会怎样,”梁风狡黠地笑,“除了李婶,我们都没下过厨。”
金絮也笑,“怎么突然兴起?”
“不算突然,上次见你跟那小姑娘做过饭后,我就也想跟你做一次饭。”
“哎呀王爷!”李婶突然责怪道:“不能擀成这样啊,这样如何能包?”
金絮和梁风双双停下手里的动作,李婶拿过金絮的擀面杖和一个剂子,一手捏转面团一手擀,三两下将剂子擀成了浑圆的面片。
“这样的才对。”
饶是金絮一瞬不瞬地盯着看,却仍仿佛漏看了过程,不知那小面团怎么就成了李婶手里的样子,最后只能摇摇头,道一句:“没看明白。”
梁风道:“难看一点不要紧,反正是我们自己吃。”
李婶便看汤去了。
金絮抬头,与梁风相视一笑,继续泼面。
很快擀完了,饺子馅也做好了。金絮洗手准备开始包,梁风却兴奋地跑去掌勺,锅里是个小炒肉,最后翻炒几下即可出锅。她看出来,梁风那颠锅铲的几下舞出了挥刀的气势,铁锅乒乓作响。
金絮笑道:“你不适合做这个。”
“我想你吃的每道菜我都能参与一点。”他用筷子夹起一片肉,“尝尝,李婶说,做饭要一边做一边吃才好吃。”
金絮不置可否,就着筷子吃掉肉片,“嗯,好吃。”
梁风笑容更深,“阿絮你今日格外依我。”
“不是说好了送你。”
“送我跟依我可不一样。”梁风盛出小炒肉,“剩下的交给李婶,阿絮,我们包饺子。”
他现在是想怎么唤她就怎么唤她了。金絮也无所谓。
扭曲的饺皮包出扭曲的饺子,梁风玩得不亦乐乎,金絮看着他,将手中的饺子捏成了各种笑嘻嘻的模样。
沸水下锅,不一会儿,白胖子挣扎着从水面露头冒气。
“煮好了煮好了,可以吃了!”
金絮端碗就绪,跟梁风各盛一碗,一入口就吃出不对来。
饺子皮揉过头了,太硬。
梁风僵着脸,筷尖举着那咬剩的半个饺子,无措地飘着热气。
“第一次做难免会做得不好,这已经很好吃了。”金絮又吃下一个,“真的,很好吃了。”
梁风神情未敛,无言地看着她。
金絮朝旁一问:“十三,你主子做的饺子好不好吃?”
“好吃,主子做的天下第一。”
“听见没有。不过是硬了点,无伤大雅。”
梁风神色缓了缓,“下次再给你做,一定不会这样。”
金絮微微一笑,继续吃饺子,不答他的“下次”。
一整锅饺子最后还是吃完了,吃得过饱,梁风带着她散步消食。
“偶尔下厨,还挺有意思的。”
游廊如抱,覆下凉荫,梁风在她前两步的位置转身看她,发梢舞出半圆。他抬起袖子凑近鼻尖,很是惊奇,“身上有股油烟味。”
金絮抬袖闻闻,“我也有。”
“寻常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么?”
他继续朝前走,发带上端的披发有些凌乱地鼓起,发尾随步子晃荡得像那日的紫藤花尖。
“是啊。”金絮跟随他身后,“寻常人家油烟有,鸡零狗碎也有,银子不多时,操心的东西更细碎些。”
和光府的修缮刚开始,她边走边看,绿植花卉大多都移走了,院子不是很有生机,隔墙、拱门、水榭简单修缮过后反而透出一股石筑的端庄凛严。
渐渐变得完全不是记忆中的家了。她母亲很喜欢种花卉的。
“在想什么?”
她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停下了,她回神看他,注意到梁风视线停留在她的发髻上,他手指顺抚她的发丝。金絮摇摇头,“没想什么。”
他手指滑下,向她摊开掌心,金絮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不知不觉走到马场,枯草一如上次,满眼荒寂,紫藤花还未凋谢。
梁风牵着她在亭子坐下,“我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荷包,金絮接过拆开,只看见了那样东西的一角便将荷包重新系紧,推回给他。
梁风微笑,“我已经看过了。”
金絮仔细捕捉他的神情,半晌不动,梁风又将荷包推予她,“我既替你拿了来,你便看看吧。”
金絮很犹豫,但这次梁风直接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她也没必要矫情,取出了荷包里比绣花针略粗的一卷字条,展开,上书六字:世间已无此人。
以前的消息都是查无此人,这次是已无此人。
她撕了字条道:“我本想等你走了后,再去天机阁回收消息的,你倒是帮我拿了来,果然我这些年做什么都没瞒过你。”
就在温柔馆倒闭的前一年,她偶然从一个来客口中听说父亲从前麾下的一名旧部还活着的消息,于是不惜花费千金从天机阁购买此人下落,希望却一次次落空。
梁风的监视不容小觑,加上他背后还有一双皇帝的眼睛,金絮察觉到这几年她其实走得很险。
“我可以帮你找。”
“不找了,找不到。这是我买的最后一条消息了。”
“这人是谁?”
“你不知道吗?”
梁风摇摇头。
金絮无法抑制地失落,“我也不知道的,只是听说这人认识父亲,就想找到他。”
但是希望很渺茫,当年即便有人能在诛九族下侥幸存活,之后也极可能在流离中死于乱军刀下。
“金家业大,一定还有人活着。”梁风五指交扣她的手,“你为什么想找到这人?”
“不为了什么。”金絮避而不谈。
“这两年你复仇之心淡了许多,我知你的,我只是不希望你伤害自己。”
金絮沉默地听着,遥望远处马场看不见的另一头。
“你这些年跟我说的话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站起来,走出亭子,用力地踩着枯草,像是想把曾经被草地吞没的家人的鲜血给踩得从土里蹦出来沾到她的鞋上。
“阿絮。”
金絮回头看他,紫藤花轻骚他的头顶。
“九月记得来找我。你答应了的。”
今日他心情好,金絮也不想逆着他的意思,只轻轻点了点头。
李晟走过来揖道:“王爷,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梁风离亭牵她的手,一步步走向府外。
这一路他什么话都没说,走得很慢,金絮也什么都不说。
一行车马早已备好,梁风站在门口,久久不动,也不看她。金絮耐心地陪着。
“阿絮。”
“嗯?”
“那年我南下顾府求学,还曾疑惑为何顾夫人愿与金丞相分两地而居,他们不会念着对方吗?”
梁风低下头,金絮抬头看他,看见他眼中千言万语。
“而如今将与你两地相隔,我却忽然有些明白了,你在京城过得不开心,我自然是希望你能待在会让你开心的地方。”
金絮滞了一瞬,梁风忽然张开双臂拥抱她,她还未反应过来,梁风就松开了手。
金絮张了嘴,话语几乎脱口而出,但又止住,本想跟他说回了京便娶个妻吧,最终却没有说。
“怎么了?”
她摇摇头,心底自嘲地笑了笑,挥手与他告别。
“那我走了。”
“嗯。”
华盖马车载着一股油烟味向京城驶去。
金絮目光追随车尾直至消失。
掌心里紧握时的温度犹存,她想起刚才梁风过来牵她时,她极为自然地就将手交给了他。
金絮懊恼地掌击额头,心中狠狠叹气,最终甩了甩手,回看一眼和光府,府内留了几名丫鬟仆从看守,便转身走向马车消失的相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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