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矮清透的绿竹中划过一道浅蓝身影,一副惊丽容颜在竹节间透出,金絮乍看以为是丽姬,但丽姬从不穿蓝色衣裙,能在竹帘遮挡下还漏出丰容靓饰的一角,只能是雪姬了。
正想着,竹子那边走来雪姬,衣肩的淡蓝渐变到衣摆的深蓝,眉目轻清,仿佛蓝天白云掉在眼前,若那眼睛的尾巴再拉长些,就真的很像丽姬了。清纯与艳丽往往就差那么一笔的距离。
雪姬走近了,朝金絮端方福身,眼睫低垂,柔声道:“阿絮姐,我想向您请一日假。”
“哪日?”
“明日。”
金絮略略回忆,“是去祭拜你弟弟?”
“是。”
“可以啊。”金絮道:“你去同大厢说一声就行了。”
雪姬再一福身便欲离去,金絮叫住她,问:“你昨晚和冯公子聊了些什么?”
雪姬睫毛微动,环在腰前的手拢了拢,“诗词歌赋,唱词琴曲之类的。”
“哦。”金絮点头。雪姬转身离去。
凝荷看着蓝色身影走远,出神地念叨:“雪姬姐姐真不爱说话呢,感觉好难与她亲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教我女红。”
“放心吧。”水夭一碰凝荷肩膀,“雪姬姐虽然话少,也不多与我们亲近,但你去向她请教些事,她还是很热心的。”
“热心?”火蓉食指在水夭脑袋上点一下,“傻丫头,你问她件事,她尽力给你回答,那不叫热心,那叫礼数。”
水夭缩肩捂脑袋,瘪嘴。
“是哦。”凝荷像是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雪姬姐姐怎么那么讲礼啊,倒不如我们这般放得开些。”
金絮提醒:“她那样做才对,礼数就是要周全些。你们这都是被我给惯的。”
凝荷听罢,嘟嘴,后撒娇一笑,牵起水夭的手向前馆跑,边跑边喊:“阿絮姐姐,我们玩儿去啦。”
金絮看着她们嘻嘻哈哈跑开,低头继续分拣衣服。
雪姬入馆一年多,曾经是长泽以南一带的名妓,卖艺卖身。
前几年皇权倾覆时,雪姬跟随家人四处流离,最终双亲还是死于战乱中,留下她和一个生了重病、快饿死的弟弟。
危急之下,卖身青楼是最快的来钱法子。她用被破身的钱治好了弟弟的病,之后再用三年的时间为自己赎身,去到一个偏远安静的县城,结果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弟弟又被一伙不知名强盗杀害。
浑浑噩噩过了两三年,接着就不知她是死了心还是强活着心,来到京城,来到温柔馆。
当时金絮成为老鸨刚满四年,对来投靠的姑娘是一概收入。原本看她极清洁自守的模样,还以为她只会卖艺,结果倒是出乎意料地放得开,接客后迅速将丽姬挤下,霸住魁首之位直到如今。
后来得知她的身世,金絮与她聊过几次,看得出她有倾诉的**,却也有很重的心防。金絮便让几个活泼的、容易逗人笑的姑娘多去陪陪她,可她仍旧持着沉默寡言的态度,跟馆里所有人若即若离。
金絮倒也没有很担心她,她若是想寻死早便去寻了,又怎么会不远长途地来到京城,自然是心中还有一分想要活下去的希望。只不过,看她最近有点郁郁寡欢,连在冯棹台面前也没多开心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心事。
可能是因为她弟弟的忌日快到了吧。
耳边残留凝荷远去的笑声,金絮收拾完手中的衣服。
“火蓉,帮我把衣服分下吧,匀给每个姑娘,让她们缝完了放到库房去。
“好。”火蓉和几个丫鬟们抱起衣服去寝楼。
金絮想起还有梁风清晨留下的几个金碗银盘。她去到厨房,在专洗他的物品的隔间中看见了单独码放好的餐具。她小心触碰,查看纯度,金丝银边琉璃瓦,还有个勺子嵌了珠宝。
镶金嵌银的东西跟温柔馆真是格格不入。
今日他的李管家亲自来了,应该是想查看温柔馆服侍得怎样,才比以往多带了许多东西和人手,结果发现不如意,估计以后梁风再在这过夜,李管家能把半个梁府搬过来。
固然能顺带提提温柔馆的档次,但温柔馆毕竟不是他的家。
金絮清点一下,小心在物托上装好,端去前馆。
路上遇见大厢。
大厢接过她手中的物托,“阿絮姐,来了几个投奔入馆的人,是初香坊的姑娘,想来咱们这讨口饭吃。”
“初香坊的人?”金絮想了想道:“看看去。”
此时的前馆十分热闹,闲着无事做的姑娘们三两一堆,互相对诗烹茶唱曲练琴,年纪小些的拿着毛笔在纸上涂涂抹抹,当作玩画;年纪稍长两岁的捧卷《诗》,或品茶,或低头摆弄棋子。各厢房徐徐音乐此起彼伏,间夹又轻又柔的调笑声,却不显嘈杂,甚至还能恰逢几个曲声与笑声重叠合拍的瞬间。
青楼女子在白日里很少上街,一身风尘气掩不住的话容易惹人指点,金絮就在前馆放置了许多供她们消遣的玩意,一方面能给来客增加趣味,一方面也能压压她的姑娘们孩儿般爱玩的天性,包括常见的琴棋书画诗茶花、蹴鞠毽子跳绳猜谜,甚至是丽姬和火蓉喜欢的剑舞,她都有准备。
金絮一眼便看见最多的一堆人中有三张陌生面孔。
她低声道:“将这餐具放去四楼后厢房,单独放,再拿尘罩盖着。”
“好。”大厢捧托离开。
正和三人聊得最热络的人是媚秋。
“我跟你们说啊,待在我们馆很好的,比旁的那些小青楼都要好呢。”
金絮走近,媚秋看见她立刻介绍道:“我们絮娘。”
三人朝她看过来。金絮脸带笑,微微一点头。
“这是小月、小玲和阿香。”媚秋挨个介绍道。
样貌不错,年龄适合,体态也优美,只是眼睛里不如她的姑娘们清朗,多几分浅郁。
三人一同起身,同步福礼,同时道:“絮妈妈好。”
金絮脸上的笑一下子差点没挂住,她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我与你们年纪相仿,叫我一声姐就好。坐。”
她鼻子轻嗅,闻到一丝气味,扭头向一个丫鬟道:“叫孙姨来。”
几人落座,金絮问:“初香坊的案子是结了么?你们馆内眼下是怎么个情况?”
小玲道:“没结,廷尉还在审,我们只是问清了嫌疑,暂时被放出来。坊主还在牢里,初香坊也还被封着,我们没法子,只能先来投奔您这儿了。”
金絮听后不作反应,暂时被放出来,也就是还有再被抓回去的可能,若她三人是从温柔馆被抓回去,那温柔馆或许也会染上嫌疑。
小月显然会看眼色,“温馆主,我们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在您这儿赚点银子,怎样卖都行。”说着与旁边二人对视一眼,“初香坊封着,我们的银子取不出来,坊主在牢里受了刑,我们便想买些伤药尽量给她送点进去。”
金絮面上不动声色,心道借温柔馆来卖?不是真正目的吧,三人眼下情况直接借银子才来得实际,怎么会想着还靠卖来挣钱?这应该这是个幌子,为的后面说出借银子的话时显得自己是退了一步,也能让她为了不惹麻烦而借出银子。
金絮于是道:“我这里近几日的生意很不好,你们即便来卖,一天也未必能接到一个客,还不如去畅春阁或恣春楼,至少会比我这儿好些。”
“我们去了。”小玲道:“不仅是几个名楼,就连一些小勾栏和酒楼都去了,可是都不愿意帮我们,我们无处可去,只能来投奔您了。”
温柔馆在城东,其余大部分青楼都在城西,难怪跨了大半个京城过来。
金絮继续说:“温柔馆确实帮不了你们,你们在这儿反而耽误了时辰,还不如去别处......”
她话还没说完,阿香直接走到她旁边跪下。
“温馆主,您帮帮我们吧,坊主和当日陪那长史大人的姑娘已经快被他们打死了。”
另外二人跟随跪下。
“那些当官的根本不是在查案,而是直接定了案,就等我们在重刑之下认罪,好免去他们办案的麻烦。”
周遭乐声渐歇,画笔沙沙和落棋声也停了,厢房里的姑娘纷纷探出往这观望。
金絮皱眉,“那长史大人到底怎么死的?”
“不知道。”阿香眼中忍泪,“完全不知道。当日我就在房外,亲眼看着长史大人进房间,在他旁边的只有坊主和陪他的姑娘,门还没关上,他突然吐血、倒地抽搐,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廷尉的人就冲进来说我们杀了人......”
金絮静默听着,听完后略一思索其中关系,忍不住无奈扶额,“死得那么快,应该是一早就给人下了毒或其他致死的法子,再掐着时间让那长史大人死在你们馆中。”
阿香听了怔怔的,嘴张开未语眼泪先出来,声音悲愤又绝望。
“可他们不查啊......他们当官的不查啊!”
金絮默叹口气,伸手去扶,“你们先起来。”
三人不起,阿香朝前跪行一步,抓着她的衣袖,“之后我们也有人去官府申冤,可衙门门都没打开,就被廷尉的人以涉嫌之名重新抓了回去。温馆主,我知道您帮不了我们,但您能不能借我们一点银子?进牢房需要银钱打点,我想见坊主一面,她于我有恩......”
“或者不给银子也行。”小月抢道:“方才我瞧见金馆主手里有几个碗碟,模样还不错,温馆主若不嫌弃,将那几个碗碟给我们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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