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道猛地一颤。
他停住步子,十分缓慢地回过头,看向姜思菀。
他从未见过这位皇后娘娘,或者说,朝廷中大多数官员都从未见过她,过去的九年里,她实在太沉默了。
沉默到让他下意识遗忘,让他也觉得先皇此去,主少国疑。
如今看来,她能够站出来,那先皇娶的这位皇后,还算不错。
只是,雍王军队在前,并不是有骨气就可以解决的事。
他转身双手作揖,朝姜思菀深深一拜。
没有侍从上前关门,殿中的侍卫踌躇不前,看看姜思菀,又看向襄王李湛。
他们听命于襄王殿下,姜思菀虽是皇后,却是个深宫妇人,襄王还未发话,他们哪敢上前?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动,那些原本已经往外走的官员也都停在原地,进退两难。
姜思菀闭了闭眼,松开锦奕的手。
“母后……”锦奕声音很小,不安地看着她。
姜思菀朝他扯了扯唇角,“母后去关门。”
没有人去,那便她去。
林一道一拜之后,又重新转身,一只脚踏出殿外。
镇远将军赵逍豁然站起。
却在这时,那扇厚重的朱红色殿门上,突然覆上一双骨骼分明的手。
随着那人使力,殿门应声而动,“吱呀”一声,不算太响,却是这片死寂中的唯一声响。
惊愕中的人们回过神,看向那个门后的人。
那人一身靛青,戴着一顶毫无起眼的黑色乌帽,身形高挺而清瘦。
是个太监。
这殿中除了王长兴,原来还有其他太监吗?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又是何时走到门前的。只是一个小太监而已,有什么人会在意呢?
“吱呀——”
殿门还在响,殿前洒下的日光被厚重的殿门缓缓分割,愈来愈小。
雍王目光恨恨,不再犹豫,抬手喊道:“放箭!”
周遭士兵应声拉弓。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带着点点冬日冷雪,瞬间便钉在离殿门最近的石柱上。
李湛如梦初醒,大声吼道:“关门!快关门!”
箭矢钉在木头上的嗡鸣声、周遭人的惊叫声,痛呼声齐齐响起,林一道一只脚踏在门前,还未走入雍王军阵,便被一支利箭直直穿胸而过。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倒退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
周遭侍卫迅速上前,那扇厚重的殿门终于被几人合力推动,终于在片片密集的箭雨中轰然合上。
这场庄严肃穆的先帝大殓,竟转眼变成血与泪的修罗场。
林一道摔在门后,身上的白色素服被染上血红,他双目圆瞪,猛地吐出一口血。
“太医何在!”
惶恐的众人循声望去,见那位皇后娘娘又开了口,她声音清脆又冷静,似是不曾被方才的箭雨有过丝毫影响。
片刻之后,角落中颤颤巍巍站起来一个人,“臣在。”
他的官帽歪斜,额角还有一道红痕,似是方才躲闪箭雨时来不及留意,撞到了桌角。
姜思菀朝地上的林一道一指,“快些给他医治。”
太医满脸为难,“臣来时匆忙,并未带药箱……”
“需要什么?”
“最起码要有用来止血地纱布……”
姜思菀夺过一个侍卫腰间悬着的剑,挥手一砍,巨大棺椁前头系着的白绸应声而落,她伸手接过,朝太医一递,“用此物。”
太医惊得险些当场跪下,“这怎么可以?!”
那可是先帝棺前所系的白绸!
姜思菀上前几步,直接将白绸强硬塞进他怀里,“本宫说行,便是可以,快些医治,他要不行了。”
她表现的太过冷静,似乎殿门外依旧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响声并不存在。
被这份冷静所感染,太医咽下一口唾沫,他咬牙接过那白绸,扑到林一道身前。
在他身后,姜思菀抬起手,沉默地擦掉自己额角的汗。
太乱了,耳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尖利声响,震得她的双耳隐隐作痛。
殿外箭矢的声音依旧在继续,而在这其中,似是掺杂了一些齐整的脚步声,不等姜思菀仔细分辨,她忽得被人一拉,整个人往后一倒,险些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只闪着寒光的箭羽自左侧木窗中射出,在她肩头擦身而过。
“窗外有箭!”
“快找掩护!都躲好!”
“太医!太医快救本王!”
姜思菀胸口剧烈起伏,心中涌上些铺天盖地的后怕。
若不是有人拉她,这支箭怕是早已穿进她血肉。
姜思菀愣愣回过头,去看拉倒她,又将她接住的那个人。
十分熟悉的一张脸。
苏岐。
他双唇紧抿,脸色依旧很白,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紧盯在门前。
“奴才已经派人去通知神武门镇守的赵将军。”他开口,“宫门守卫森严,雍王此次带兵,最多五百。娘娘只需拖一阵子,等赵将军赶到,便能一举镇压雍王。”
他的声音很沉,不似影视剧里宦官那种尖锐的刻板声线,和寻常的男人没甚区别,甚至还更醇厚好听一些。
那双含情目中满是沉寂与清冷,周遭一片狼藉,哭号之声铺天盖地,唯有他这般冷静,甚至连扶住她肩头的手臂都不曾颤抖。
姜思菀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个人。
初见时,她以为苏岐是个尖酸刻薄的死太监。
昨夜时,她以为苏岐是个可以助她的聪明人。
而如今,姜思菀觉得,苏岐不像是个太监。
太监也有这样的人吗?
方才满殿的皇亲贵胄无人敢向前,是他出现推动殿门,如今穷途末路,又是他给出解决之法。
他一早便发现了雍王的意图么?
这样的镇定与魄力,就只是一个太监?
“叮”的一声,又一支箭矢射在棺椁上。
一阵低低的抽泣之声自不远处传来,是锦奕在哭。
姜思菀骤然回神。
她轻喘一声,迅速问:“需要多久?”
“一炷香。”
“好。”
她手掌扶住棺椁,借力起身,目光自哭声来处搜寻一瞬,便见离她几步远的梁柱后头缩着两个人,是锦奕被季夏护在怀中,他们缩作一团,正无助地发着抖。
两人虽形容狼狈,身上的衣衫却并无残破。
还好,没有受伤。
姜思菀在这一刻涌现出前所未有的镇静,她双手攥成拳,脑中快速闪过无数种说辞,她必须在这其中找出一种,用来同门外的雍王周旋。
身后一阵轻微的声音响动,是身后的男人随她一同站起身。
属于苏岐的那道镇定又低沉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很轻,却又足够清晰,“雍王骁勇善战,崇武却轻文,是个刚愎自用的莽夫。想要对付他,可用激将之法。”
姜思菀倒腾地思维骤然停住,双目一亮。
她深呼一口气,大声喊道:“雍王当真放着摄政王不当,要做个谋朝篡位的逆贼?!”
周遭实在混乱,她的声音不足以盖过所有,但能传到门外的雍王耳中,便够了。
果然,她说罢,门外的箭矢攻势减弱不少,一个粗犷的声音自外传来,“皇嫂这是何意?”
姜思菀上前几步,隔着一道殿门,又道:“先皇深谋远虑,一早便写下亲笔密旨,雍王骁勇善战、胆识过人,若今后锦奕登基,便由雍王辅政,共治江山。”
她一顿,声音中带着些痛心疾首道:“今日由本宫宣旨,原是水到渠成之事,雍王何必这般急切,竟连先帝遗旨都不顾,势要在先帝面前诛杀我等!你可知此行不论成败,都是要遗臭万年的谋逆大罪!”
这话一出,全场具是一静。
“雍王若不信,不如去金銮殿看上一看,圣旨便放在龙椅之下,是与不是,一验便知。”
不等雍王回话,门外便有一个声音急切道:“王爷莫要信这妖后胡言!时间紧迫,若再犹豫,怕是会惊动赵苍宇!”
姜思菀轻蔑一笑,“堂堂雍王,竟怕本宫一个深宫妇人?连确认圣旨都不敢么?!”
“谁说本王不敢!”雍王声音骤然拔高,片刻之后,他又道:“既是皇嫂所说,那不若皇嫂与本王副将同去寻上一寻,若能带回圣旨,本王便当了这摄政王,若带不回……”
他冷笑一声,“那就用皇嫂的血,来祭本王座下的龙椅吧!”
锦奕甩开季夏的手,自梁柱背后冲出,扑在姜思菀腿上,“母后莫去……”
七·八岁的孩子,虽还不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却也知晓了何为离别。
姜思菀垂下头,冲他扯了扯唇角。
身后拢上一层阴影,是苏岐跟了上来。
姜思菀拍拍锦奕攥紧她裙角的小手,稍一使力,将他推给苏岐,平静道:“护好他。”
她决然上前,将那扇禁闭的殿门缓缓推开。
刺目的阳光又一次照进满目疮痍的殿中,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了闭眼,苏岐抱住锦奕,等双目适应了光亮,才又看向门前的女人。
暖光洒进室内,似是将这昏暗的秽土世界重新种下生机。
那个站在光下的女人高昂着头,脸色冰冷,一派毫不畏惧、成竹在胸的威严模样。
可她方才将太子推给他时,一双葱白的手藏在袖下,分明还在发着抖。
苏岐那双如深海般深寂幽暗的双眸眨了眨,忽而泛起些陌生的波澜。
这个如毒蛇一般狠毒的女人,竟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雍王手持金矛,瞧见早已插满箭矢的殿门中,渐渐显露出一个身着素服的艳丽女子。
阳光落在她身上,并未弥蒙掉她的五官,反而似是在她身上披上一层金色轻纱,为这份艳丽添一笔出尘之感。
他挑挑眉,头一次发觉他这皇嫂,居然生得花容月貌,是个难得的美人。
他笑道:“若无圣旨,皇嫂不如跟了本王,弟承兄妻,倒也不必……”
变故便在此刻发生。
雍王军队面朝大殿,唯有姜思菀看见自他们背后,突然闪来一道银光。
不,不是银光,而是一支疾驰而来的穿云箭!
那支箭越过身穿重甲的雍王士兵,“噗”地一阵闷响,不偏不倚,正中雍王颈下三寸。
一箭封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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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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