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势汹汹,夹着风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毁了去。
整座公主府都瞧不见什么人在外逗留,干完活就往屋内躲雨。
院子栽的花啊,草啊,没来得及搬,一夜过后,竟全落了,此刻石砖各处全躺着颜色各异的花瓣儿,令人惋惜。长廊更是早就进了水,好在排水不错,才没变成积水,只是雨水被风一吹,路过长廊的人自然免不了一番湿身。
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红绫一个人站在门口屋檐下,她手里捏着一把花生在那儿剥壳,三两下几颗红彤彤的果肉便被剥了出来。她选中其中一颗往上抛,又迅速仰头用嘴接,花生如愿地掉进她的嘴里,再抛第二颗,许是角度不对,花生径直掉落在地,顺着台阶滚了下去,红绫正想伸手去捞,蹲下时却见一抹青色出现在自己眼前,她连忙起身将花生壳塞进袖口,“严二公子,您来啦。”
青衫男子收了伞,点头微笑回应。
一进屋,浓重的药味立马扑面而来,寻常人若是闻见定要皱眉捂鼻,但青衫男子显然已经习惯,没有任何不适。
他似乎知道屋子的主人在哪儿,轻车熟路地走到几案前,眼前的人正在练字,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严培没有出声打扰,他站在一旁,盯得出神。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嘈杂声渐渐消失,部分积水从屋顶的瓦片四通八达地掉落,屋内偶尔传来几声咳嗽,红绫撇去手上刚接的水珠,在衣裙上擦了擦,转身往院外跑。
贺兰清竹自来到瀛洲起,因母亲缘故,从未出过公主府,她向来喜静,所以练字画画便成了她日常最多的消遣,原是用来打发时间,谁知时间久了,竟习惯了,一天不拿笔,就手痒。
只不过她身子不好,长期伏案,她吃不消,因此每日最多半个时辰,她便自动停笔。
贺兰清竹练字的时候非常专注,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她结束。十三岁时,府内忽地闯入刺客,刹那间刀光剑影,她却大门紧闭,不紧不慢地让红绫研磨,任红绫如何劝说,她也充耳不闻,最后红绫急得都哭了,她才抬头一脸平静地安慰红绫:“莫急,待我写完字。”
这可谓非常讲究。
贺兰清竹的讲究远不止对事情上,而是几乎体现在她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比如穿的衣料、吃的食材、用的物件,或为上等或为精致,她才愿意触碰。
不过她也念旧,比如小时候季嬷嬷曾重金购了一支狼毫赠之,她爱不释手,日日拿给母亲显摆,后来用得不能再用了,才放进盒子保存起来。
*
嗓子愈发愈痒,咳嗽越来越重,脸都咳红了,贺兰清竹仍未停笔,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手中的笔,转了转手腕,想拿杯子,却不料一只手将杯子递了过来。
贺兰清竹这才发觉身旁多了一个人,一抬头便对上严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她接过杯子,将温热的水一饮而尽,发痒的嗓子这才好了些,不再止不住地咳。
“你怎来了?”
“今日得闲,来瞧瞧你。”
“我有什么好瞧的。”
少女神情淡淡的,让人无法从她的表情窥探出一丝情绪。
面对贺兰清竹的呛声,严培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另一只手,一个精致且半开的盒子出现在她眼前。
“南街新开了家铺子,里头的蜜饯不错,给你带了些。”
贺兰清竹没接,严培径直放在案上。
盒子内的蜜饯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半开的口子可以瞧见覆盖在上面的糖霜,满满当当,看上去似乎真的还不错。
“谢谢。”
贺兰清竹起身往外走,严培紧随其后。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空中仍能感受到有大量的水汽,地上积了不少的水坑,一个不注意就会让人湿了鞋袜。
严培知道贺兰清竹的习惯,也知她执拗,任何人都很难轻易改变她想要做的事,每每练完字,必定要四处逛逛,即使她病未好,所以他只能陪在身侧。
出了院子,顺着长廊向西走,有一个园子,叫随园,因不知起何名,安阳公主便随便起了个随园。长廊之下有假山有真水,有锦鲤有绿植,远处还摆着一块名贵的太湖石,形状各异,平日的随园彩蝶花上飞,鱼儿池中游,侍女泛舟摘莲蓬,实在有趣得紧。
可惜雨后湿答答的,无蝶无鱼,连前几日的蛙声也不见踪迹,下了长廊,穿过两座桥拱,再踏进眼前的院子,映入眼帘的就是顶上一片枝繁叶茂的藤蔓,听说是前朝人所栽,安阳不忍紫藤被砍,遂留至此。
这条路严培陪贺兰清竹走了不下百次,安阳长公主回瀛洲时,父亲母亲就带着他上门拜访,母亲带着他几乎日日来,美其名曰:郡主刚回瀛洲,需要他带着郡主多多熟悉。
可小时候的严培不懂,贺兰清竹甚至不能出府,为什么还要他带她熟悉,熟悉哪里?公主府?可是他自己都不熟悉公主府。
不过母亲这样吩咐,严培就照着做。
于是乎,贺兰清竹走到哪,严培便跟到哪。贺兰清竹练字,严培便看书;贺兰清竹食糕,严培便品茶;贺兰清竹小憩,严培便打扇;贺兰清竹病了,严培便守着她跟她讲最近外头发生的趣事。
公主府困了贺兰清竹多少年,贺兰清竹就困了严培多少年,直至三年前严培开了间小医馆,两人这才没有像从前那般日日见面。
院里的丫鬟个个都有眼力见,没等两人屁股坐热,茶盘糕点已摆上来了,贺兰清竹净了手,掰了一小块糕点放入口中,味道瞬间在嘴里炸开,香甜不腻且清凉。
与那晚粗糙难嚼的大饼简直无法相比。
贺兰清竹抿了一口茶水,想到那晚春又来的反应,不禁嘴角上扬。
严培的注意力全放在贺兰清竹身上,深知她情绪从不外露的他好奇地说了句:“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一只小猫。”贺兰清竹这次笑出了声。
严培从没见过她如此笑,长眉弯,眼睫翘,肤白如玉,好似三月桃花一样让人沉醉,一时间竟看呆了。
听到贺兰清竹提猫,又想到他如今不能日日陪伴,思索片刻,道:“那改日挑选一只。”
定要仔细挑选,他知道她的喜好,喜美不喜丑。
从他见她第一面时,他就知道了。
因为最开始,实际上还有另一个贺家孩子选中陪贺兰清竹,只不过贺兰清竹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就对他说:“这个丑,不要。”
也亏得那孩子心大,没闹。
后来也见了不少瀛洲世家小姐公子,贺兰清竹一个也没看中,安阳便只能让严培一人陪伴她左右。
......
严培没在这里待多久,今日他兄长小女满月,他还得赶回去露个面儿,在贺兰清竹身边不知时间长短,一出府便瞧见自家小厮急得额上都出了汗。
“急什么?”
“公子您不知道,太太今日打算给您相看大少奶奶家的表妹呢!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您带回去,如今倒好,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要再不回去太太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待严培上了马车,小厮后脚就一屁股坐了上去,飞快驾马离去。
严培自小就有了一生想要相守之人,从未变过,未来也不会改变。
他这样想,他身边的人却不这样想。
“也不知道这公主府里头的郡主有什么好的,叫您这样日日夜夜想着念着。”帘子外的小厮嘴里嘟囔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严培的耳朵里。
他容不得任何人说贺兰清竹的任何不好,当即厉声呵斥:“墨文!”
墨文被自家主子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严培向来都是以礼待人,从不跟人发任何脾气,这还是他第一次动怒。
墨文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讲下去,一声不吭地驾马回府。
*
严府热闹非凡,人熙熙攘攘,哪里都是乌泱泱的,尤其是严大公子心肝儿似的宝贝女娃娃一出场,那甜美的笑容简直把乌沉的天都要给融化了,严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直抱着舍不得撒手。
也怪不得严老太太这样,一向产男的严家如今生了个女娃,可不得大摆特摆,恨不得全瀛洲的人都知道严家诞了一位女娃娃。
与严府的热闹相比,贺兰清竹这边倒是清冷得紧。
晚饭沐浴后,她坐一旁没事瞧红绫发呆,哪知对方一下子就跪地上认错了。
贺兰清竹问她发生了何事。
红绫不敢隐瞒,将那两晚昏睡的事全讲了。
贺兰清竹沉默许久,正当红绫觉得自己完了,就听头上一声轻笑。
“无碍,红绫。”
这声笑,对红绫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一脸呆滞地踏出院门外,撞上端着药往里进的季嬷嬷。
碗没碎,可药汁却撒了不少,烫得季嬷嬷哇哇叫。
“红绫!你做什么?!眼睛呢?!”
被季嬷嬷这样一吼,红绫一下清醒过来,一脸歉意地夺过季嬷嬷手里的碗,往厨房跑去。
等季嬷嬷反应过来,人早跑得没影了。
“一天天,毛毛躁躁神经兮兮的。”退出院子,转身离开。
贺兰清竹七等八等,没等到药来,却等来了春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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