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无端的清醒。

浑浊粘滞的空气，晃动的地面，车辆行驶中的嗡鸣。

“管理员”睁开眼睛，片刻后适应了环境弱光，紧接着看到阴暗的隔间与发霉的墙壁。

这是哪儿呢……

他移动双腿，察觉了上半身受到的牵扯感，发现自己被束缚带捆绑在墙角监测器械上。

身躯，完整；感官，正常……

上一次还算醒着的时候，他的眼前是一片扭曲的红色，自己的血肉铺开满地。那种失血量和肢体损伤程度，对他这个普通人类来说是必死无疑的。

对的，自己一定死了。基地辐射泄漏，实验体出逃，那是一场规模甚大的浩劫。

那么现在，他又是怎么会以这种方式活着醒过来的？

“管理员”正欲思考，却突然被五脏六腑的剧痛击中，他眼前一黑，在意识的海底下沉着。这不像是梦。

【嘀！】

空旷的脑海中响起一个电子音。

管理员睁大眼睛，可什么都没看见，连自己的躯体都感知不到。

【载入中……请勿强行唤醒意识。数据传输成功。模型生成中。】

【你好，管理员。】

管理员用并不存在的躯体发声器官问道：“你谁？”

他在这里讲话，就像脑海中产生想法一样，无所凭依而流畅自然。

【Original Administer 2.0，简称Admin就行。】那个声音说，【你可以理解为我是你的随身助理系统。】

【恭喜你成功复生，和你所预料的一样。】

……什么意思？

管理员内心涌现很多疑问，但在惊讶中一时整理不出语言来。

系统到底是什么东西，自己到底为什么能复生，曾经到底预料过什么，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一定很疑惑吧？但现在先不是知道这些的时候哦。这些需要你慢慢地探索。】Admin突然出声，仿佛能够读取他的内心活动。

【你只需要明白，我能帮助你。我会帮助你。】

管理员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在脑中琢磨着现在得到的少得可怜的信息。

他当然可以不去了解背后的原因，只是，他总是要把一切弄清楚的，他还有更多的事要做。隐瞒不可以成为阻挠他的东西。

也不知道这个Admin能干什么。管理员暗想。但愿好用。

【是这样的，获取情报信息，地图测绘，窃听，密码破译，危险预警，或者你想知道别人的内裤是什么颜色，都可以找我。正常情况下，你不用开口就可以随时在脑子里向我发出呼唤——这回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碰面，所以我才正式一点拉你进亚意识空间——希望你别到了危险时候还死要面子。】Admin语气欢快地倒出来一大堆话。

【请你放心，管理员永远不会背叛管理员自己。】

说完Admin呲溜一下激起一阵电流声，随后再也没有动静，似乎已经退出了这片不知名的区域。

管理员觉得它最后一句话很耐人寻味。

片刻之后脑内恢复平静，像是有一股力量向上牵扯他的前额，他的神识逐渐清明。

“哎哟，你醒了啊。”一个少年的声音自对面响起，“编号07，e级实验体——我早就想夸你了，你长得可真好看。”

“管理员”愣了一会儿，艰难地转动这具身体配置的眼球。

实验体？原来这样吗，自己重生在实验体身上……

“管理员”藏在阴影里的脸缓慢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全新的身份。

他不是身居高位的文明区管理员了。他是07。e级，一种低劣到曾经的自己瞧都不会瞧一眼的实验体等级。真荒诞。

“我……叫……07。”他无声地告诉自己。

07努力抬起眼，发觉面前坐着两个人。

“别乱说话，干你的活。”边上一名年轻男子敲了一下少年的头，说道，“覆写完成了吗？”

戴着厚眼镜的少年双手手指在平板终端上狂敲，笑嘻嘻地道：“快了老大，马上就能把监控记录完全换掉了。进度百分之八十七。”

“嗯。”年轻男子转过头。

07的视野稍稍清晰了一点，他发现那名年轻男子作战服胸口挂着一张名牌，上面写着“益铎”两字。

那个少年的则是“邱水”。

07重又垂下眼帘，在心中问道：“Admin，他们是什么人？”

Admin果真探出赛博脑袋：【文明区外面的流亡者雇佣兵队——嘻嘻，你该庆幸他们不是基地的人，基地对实验体都干什么缺德事儿你应该清楚。】

07再次沉默。他确实知道，实验体管理规定是他一手推出的。

他眼睛里闪着难以言说的东西。

“叮”一声，邱水拿着的平板终端发出了提示音，他伸了个懒腰学终端叫：“叮！覆写成功！本小组首次实验体押运拦截任务圆满完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搞到了e级。”

说着邱水捞起旁边的泡面碗唆了一口汤。

“嗯哼。”益铎冲他点了点头，一巴掌拍开货厢上方的大功率顶灯，亮得邱水直骂娘。

无孔不入的光线照穿面前阻隔两人的玻璃板，打在07惨白的脸上。他一头淡绿长发直直垂落，散开在肩头腰侧，假的一样，非人感极强。

在益铎的视角看，隔间里的07体型不过跟正常成年人类一样，甚至还谈不上怎么强壮。更不用说现在他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活着，用高强度束缚带捆着都给人一种大材小用的感觉。

再仔细看，07那张脸就像是建模制成的，五官细节恰到好处，加上他那无机质般透亮的莹绿眼瞳，整个人如同旧历时期巧匠制作的陶瓷人偶，精美而脆弱。

“喔，好吧，我承认你刚刚不算是在乱说话。”益铎缓缓向玻璃板走近，俯瞰这个难得一见的漂亮实验体。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他只感受到了淡淡的死意。

“我进隔间看一下哈。”益铎抬脚踹开玻璃门，“搞半天这次运的居然是个垃圾实验体，怪不得押送队伍也都是弱鸡。咱捡到漏了。”

脚步声逐渐向07逼近，07毫无反应，口鼻处隐约有血迹渗出。

玻璃隔间外，邱水饶有兴致地看着里面，指尖一下一下在平板上敲打着未知的节拍，眼里的期待与兴奋透过镜片刺出来。

顶光照射下，益铎有意摸过腰间特制枪械锃亮的表面，目光在07身上来回扫了几遍之后，弯下腰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仰头。

07颈间紧扣着实验体专用的抑制锁环，抬头抬得太过，锁环卡到咽喉处令他很难受。

他下意识扭头躲避，后脑勺重重撞在捆绑他的金属器械上，而益铎的手仍在用力，避无可避之下07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呛咳，星星点点的血沫飞溅在益铎手上。

“啧。”益铎皱眉，转手捂上07的嘴，但07咳嗽咳得越来越凶，殷红鲜血从鼻子里呛出，依旧淌了他满手。

鼻子里呛血的感觉简直像淹死在辣椒水里一样，07难受得狠了就要去咬益铎虎口，被Admin紧急阻止：【别作！稍微装得温顺一点他说不定还可怜你一下——你这个实验体在截获过程中伤得很重，不要想不开让别人一气之下给弄死了。】

可怜一下？

07死死盯住眼前的人。

这年头温驯的东西最容易灭亡。

他自己很了解实验体，实验体才不会轻易死掉。

然而就在被Admin打岔的这么一会儿时间里，益铎已经缩回了手，有点嫌弃地挑了一处墙壁把手上粘的血迹蹭掉些。

等他擦完手07已经不咳了，低垂着头满脸是血，血一滴一滴落到身上穿的纯白T恤上，炸开一朵朵红花。

由于束缚带勒得太紧，他一条手臂已经有点泛青紫色，时不时全身会因为腹痛抽搐一下。

益铎翻了翻衣兜摸出一根烟点着，带血的手指把烟搓得发红。他伸出脚踹了07肩膀一下，叼着烟问道：“嗨，美女，你会说话吗？”

07幅度微小地抬了抬脸，掀起眼皮冷冷看向益铎，然后又把眼神移开。

从他的表情看不清什么情绪。

实验环境下实验体不需要发表意见，这具身体根本就没怎么习惯用嘴讲话。

他扯了扯嗓子，血沫在喉咙口翻滚发出咕噜声，好半天挤出来一个沙哑的回答：“……会。”

“哦，男的。”益铎取下嘴里的烟，饶有兴致地俯身。

07眼前一片黑一片红地晃着，隔间里还缭绕着白色的烟雾，他看不清益铎的脸，就听到他莫名其妙地笑，接着问自己：“那你叫什么名字？或者，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07不回答，烟雾熏得他又想咳嗽，可他不能够再承受益铎的一脚或者是别的动作了，他只能忍着，然而肩膀起伏的颤抖仍然可见。

我是初代管理员。他险些脱口而出。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当前文明区的形势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是自己一手造就的。

文明区内复制体被迫过着被安排好的人生，文明区外的流亡者过着极为艰辛的生活，他们大概都对自己曾经的身份恨之入骨。

无论现在身处何地，他要是想自保，就千万不能让周围人知道自己重生的事情。

见他没动静，益铎再次掰起07的脸，不管他在束缚下无用的挣扎，猛地把烟头摁在他颈间：“说话！”

07露出吃痛的表情，却突然无声地大笑起来，这张带着血的面容与之前毫无生气的脸色相比显得格外鲜活。

Admin在他脑海里很不合时宜地评论道：【哇塞你好吓人，像个反派。】

“我去你大爷。”07在脑子里回敬它。

“哎哟，下手别那么重嘛。”邱水在外面架着平板念叨着，看样子完全没有同情07的样子，反倒像在变相催促益铎干点更过分的。

益铎哪能不知道，他眼神落在面前的实验体身上，露出一个狂妄的笑，却没有再继续折腾07，转过去敲了敲玻璃冲邱水说：“跟他们几个说一下，这回的实验体我负责看着。”

邱水绽开奇怪的笑容，在终端上打字，眼睛也不抬一下地道：“嗨哟，最近大组里面的实验体大部分你都说要看守，这回这个长得那么好，你都不给你那几位兄弟争取一下的机会吗？”

“欸，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吗？”益铎丢掉手上熄灭的烟头，“我就要这个绿毛，给个面子嘛，大不了到抽签的时候你后台黑箱一下。”

邱水不说话只打字，过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凑到终端前面读信息：“我星星你妈了个星星。要不是打不过你我迟早把这美女抢过来。来自前面的李业大哥。原话。”

益铎充耳不闻。

“哎不行我，受不了一点，得给他回个消息。”邱水把脸凑得更近，像要去闻终端对面乱飞的唾沫星子味儿，“大哥，该实验体性别，男。做人要严谨。还有，开车专心，别看终端。”

发完信息邱水打了个哈欠：“老大你慢慢玩吧，我要困死了。这破货厢连靠垫都没有，我去前面副驾蹭个毯子。”

益铎点头，目送着邱水蹦来蹦去地整理好东西，把平板对折往腰间一塞，随后掀开厢壁上暗门灵活地蹿走。

呆滞了一会儿后益铎回头看向07，碰巧两人对视。

07看见了他的目光，发觉益铎刚才身上的那股狠戾的攻击性和威胁性突然不见了。

益铎看着自己，就像看一只在路边捡到的瘦弱小猫。

这不太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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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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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