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人很多,他们找了个还算僻静的角落,周围没什么人,桌子是棕红色的木桌,上面摆着叫不出名字的绿植,周围只有沙沙的写字声。
谢淼拿出打印好的题,各个题型由易到难排列,递给对方,让他自己先练练手。
感觉还行,有个别很难,夏南扫了眼题目,笔袋放在桌子的正中间,从里面拿出需要用到的颜色摆在前面,沉了沉心慢慢开始写。
将会的写完,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对方手里捧着书,撑着脸,要翻不翻,阳光打在他的侧面,将他的眼瞳照出一种剔透的棕,看的仔细些,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白的虚无。
夏南抿了抿唇,小声说:“谢淼,这题我不会。”
对方反应了一会,将纸扒拉过来,看了眼题目,写了一小行公式,递了过来。
很清晰好懂,夏南两三下将题目吃透,又戳了戳对方的手臂,指了指下面的题,表示不会。
一而再再而三,谢淼蹙眉,清隽的脸带了点不耐:“故意的还是蠢?”
夏南见将人惹毛了,非但没道歉,反倒脸上带出点笑意,盯着对方笑。
不知道有没有人对眼前这个人说过,他笑起来很犯规,本来长相就偏钝,头发和眼睛又棕,笑起来更是傻啦吧唧的。
不和低智商人群计较是美好品德,谢淼默默在心里补充,虽然气消了,但面上还像是受不了对方一样讲着题。
两人的窃窃私语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回荡,音量控制的刚刚好,以至于滋养了些许温馨,粘了吧唧的氛围将两人包围。
谢淼先感受到了,他恶寒地打了个战栗,不耐烦地将纸丢给对方:“剩下的请你向我证明你不是个蠢货。”
第一面时那个温柔和善的班长像是死掉了,留下了张牙舞爪的谢淼。
夏南好脾气地接过来,也没打扰对方了,老实本分地开始做题。
空气安静了下来,气氛却不再死寂。
题目做的差不多了,两人并肩而行出了图书馆,夜晚降临不了这座繁华的城市,他俩要从天桥走到街的另一边去乘地铁。
底下由车汇集的海洋不时打个滚,更多的时候还是滞留地不可开交,上面的行人倒是畅通无阻。
夏南边走边看着下面慢慢爬行的车辆,由于脑细胞大量死亡而胀痛的脑袋好了不少。
下了桥,路途没有那么通畅,三三两两的人站在那儿,不时交头接耳,嘴角都挂着隐秘的笑意。
夏南不明所以,但这条是必经之路又不好绕路,他走上前去看,是一个略微佝偻的中年人,在打一个小女孩。
他俩大概是父女关系,看得出来家庭条件不太好,中年人看着只有四十多岁头发却已白完,眼皮浮肿压得眼睛形成一个小的狭窄的垂坠眼,双手短粗,关节又肿又涨,T恤领口磨损严重,像一排刀锯围在男人的脖子上。
他双眼赤红,手中抓着从小女孩脚上拽托下的鞋,一下一下打在小女孩身上:“让你拿个东西都拿不好,畜生,我怎么不一墙撞死你!”
他们是摆摊卖水果的,孩子太小端不住泡沫盒,水果滚的到处都是。
那是一个玫红色的有着蝴蝶结的廉价的凉鞋,鞋面和鞋底曾经脱落过,用黑色的粗线缝合在一起,现在又被拉扯烂了。
女孩趴在地面上,崩溃地哭着,蜷缩着抱着头,一打一抖,一打一抖:“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
周围人的同情的戏谑的目光和父亲的暴力将她击碎了,她的自尊她的身体她灵魂在今晚出走了,她不是人,她是物品,谁都可以塑造她。
夏南看着这场暴行,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如果你想要她死,为什么要生下她!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你这是在犯罪!”
中年人被抓住手,眼里的猩红还没散,他扫了眼面前的少年,穿着普通的校服,或许并不普通,他还是知道这所学校的,里面的都是有钱人。
他的气焰忽然就散了,整个人由狮子变成了蚂蚁,吊着的眼也垂了下来,勾着一辈子都直不起来的腰,从地上扯起人,一句话没说,收拾着东西,走了。
周围人像是大梦初醒,讪讪地嘀咕,做父亲的就算女儿犯了错也不应该打这么狠呀,云云,到此好戏结束。
暴行却永远不会结束。
夏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揉了揉胸口,他知道这是在做无用功,或许对他们来说,儿女是空心人,没有灵魂,他们可以轻易地否定其人格。
这是穷人的通病,他们能握在手里的只有他们的儿女了——这是权力的证明。
他站了会儿,转头,发现谢淼脸色苍白地盯着那对父女离开的方向。
之后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谢淼隐在阴影处,看不清神色,他只是一直在往前走。
夏南很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他上前走几步,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个红气球,回头,让人伸手。
谢淼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伸手,他垂着眼,见面前的少年仔细地抓住自己的手,小心地在手腕处系了个还算漂亮的蝴蝶结。
他抬手,前后摆了摆手,红色的气球也随之飘荡。
“干什么?”
“我怕你走丢回不来,红色引路。”
谢淼噤声,接下来他都被驱赶到马路内侧,听着对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人被他约出来就得被他送回家的幼稚言论。
最后还真被他送回家,谢淼走进黑漆漆的房子,打开房间的灯,从窗口看着他家门口的人,见灯亮了,对方跳起来,大大的挥手再见,转身离开。
谢淼托腮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好半天,小幅度地挥挥手,手腕上的气球随着他的动作,荡啊荡。
谢淼又做了那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他们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有钱,他爸人到中年才得志,小时候他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时间。
他爷爷是有工作的,在城里的一家砖厂当门卫,每次周六周日便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骑着自行车带着小谢淼去买零食。
小谢淼最喜欢爷爷回家也最不喜欢爷爷回家,因为对方管的太严了,牙膏从下往上挤是对,从中间挤是错,勤奋是对,懒惰是错,孝顺是对,反驳是错,成绩好是对,成绩差是错。
他记得小时候捡了只狗,是只小白狗,很小才刚刚断奶没多久,这是他拥有的第一件自己的东西。
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狗狗了,小谢淼看着舔着他手指的小白狗咯咯笑。
有次爷爷回来了,说要带他去小卖部买零食,他便骑着小自行车跟着爷爷走了,小白狗跟在他的后面跑,他怎么赶都不走。
一直跟着他跑到大街上,这是相当远的一条路了,也不知道他小小的怎么坚持下来的,谢淼心想,它还是个小宝宝呢,于是停车,想把它放到自行车前面的兜兜里。
但是狗老是动,一不小心就从车上摔下来了,嗷呜嗷呜地叫,谢淼下车抱起小狗,想扶着自行车走。
一旁,爷爷开口说话了:“把它扔在这儿,我们回来了把它带走。”
谢淼不愿意,说车子太多啦,小狗要是被压死了怎么办,我慢慢跟上来。
相同的对话重复了两三遍,爷爷那张常年耷拉的脸没说话,伸手将狗从谢淼怀里丢下去,骑上车从小狗身上撵过去。
小白狗叫得更狠了,每一声都在喊着。
救命,救命啊。
爷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人:“跟我走。”
谢淼太害怕了,他看看爷爷,又看了看叫个不停的小白狗。
又来了,又来了。
孝顺是对,反驳是错。
爷爷做的是对的,杀死小狗是对的。
他的灵魂出走了,小白狗不是狗,人也不是人。
身体跟着爷爷走了,骑着自行车跟着爷爷和亲戚寒暄,谢伯,下班了啊。
带着敬重的,对着老者的敬重的。
是啊,给孙子买零食啊,每次都要花一百多哈哈。
爷爷变了,变成了慈爱的大肚子佛像。
长大了要好好孝顺爷爷啊,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小谢淼的灵魂呢,去哪里了?
哦,原来是变成了狗啊,在那里嗷嗷叫着。
救命。
救命啊。
但有谁能救他呢,他是狗,是忠诚的狗。
谢淼被吓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抖着手,从床旁拿起了杯子,冷水像是把他的身体浇透了,清醒了过来。
视野中出现一抹红色,是他随手系在椅子上的红气球,窗户没有关严,从外面泄露进来光和风,一半打在他身上,一半打在气球身上,他的视线紧盯着红气球。
它往左,他便往左,它往右,他便往右。
他被美杜莎变成了石像,只有眼睛能动。
突然,手机亮了亮。
他被解封了,捞起手机看了眼,是夏南。
我们明天还一起学习吧。
我有好多题不会。
你们团队进行到哪里了。
明天还一起吃早餐啊,刘妈每天做的早餐都不一样,看看我们能不能吃到她做重复的早餐,怎么样?
手机咚咚咚吵个不停。
谢淼解锁,看着不停顶上来的信息,回了条,大半夜扰民啊。
发完,他躺在床上,手机咚咚咚响声不停反而愈演愈烈。
谢淼将手放在心口上,咚咚咚。
他想,他完了。
这章写得超级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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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狗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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