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萱回府后一直等着崔护院的消息,直到入夜,崔护院才过来禀报说,驿馆那边已经被庆王派人保护起来,没有传出什么伤亡的消息。
她放下心来,可晚上用饭时又听赵庭宇聊到此案,说只剩两天,证人的病情毫无进展,这案子不知何时能结,她躺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披着衣服来到书房。
她为何会如此关注田藏维案呢?不仅仅是因为她夫君赵庭宇是此案的案卷整理人、而她格外同情季蝉母女的原因。
益州,那是个她无法忘记的地方。
那年她才六岁,在河边给主家洗衣服时被两个人牙子给拐了,和几个同样被拐的孩子一路颠沛流离,到益州时只有她还没有被卖掉,原因是一直没人出到他们理想中的价格。
这两个人牙子一个长了满脸麻子,一个长了一对招风耳,他们一路走一路拌嘴,只有在分钱的时候才哥俩好,子萱从他们平日的对话中得知,北周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们是被赦免的这一批囚犯,刚出来就操起了旧行当,不到半年已经交易了超过十单生意,横跨了北周和南彦两个国家。
招风耳啐了一口,“就萱姐儿这水灵的嫩藕,五两银子就想买走,我们那半个月的辛苦不等于白费了!下次遇着这种买家,谈都不用谈!”
麻子手中攥着绳子,绳子另一端绑着子萱的双手,他一边催促子萱跟上脚步,一边回道:“五两银子是有点少,可这拖得太久了,再不把她出手,又不好物色新的。都到了咱大周的地界了,可不得注意着些吗。”
招风耳笑,“你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我说,把萱姐儿送到青楼,怎么着也得要二十两银子。”
“这娃儿才六岁,给送到青楼你良心过得去?随便送到大户人家做婢子不就行了?”麻子道,“况且这一路经过的州县,哪有像样的青楼出得起二十两。”
“哈,就咱们干砟子行的,你和我讲良心?你数钱的时候怎么不讲良心了?”招风耳嗤笑一声,“六岁怎么了,青楼多的是从小养起的烟花女子。前头就到益州了,益州富庶得很,总有出得起价的。”
“这不哪行哪业都要讲规矩嘛。”麻子不再争辩,“行吧,前头有合适的价就出手。”他拽了拽绳子,子萱被他拉得踉跄一下,他回头打量小女孩,看她脸色有些不好,粗声问:“怎么了你?”
子萱脚步虚浮,眼冒金星,缓了缓才小声回复他:“饿……”
两个人牙子对了个眼神,眼看快要进城了,不能让别人察觉出异常,麻子蹲下身把她手腕上的绳子解开,牵着她走。
“让你吃饱了你又撒丫子逃跑,只能这样饿一饿你。到城里了给我老实点!”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子萱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她捕捉到“嫩藕”两个字后意识瞬间清醒过来。
嫩藕是这些人牙子的行话,意为水灵貌美的女孩儿。子萱一听到这个词就想起他们丑陋贪婪的嘴脸,恐惧和憎恨令她刹那间浑身紧绷,心惊胆战听着外面的声响。
脚步声停在门外,两个人牙子说完几句谄媚的奉承话后,殷勤地为来者推开了门。子萱听着越来越近的低语声,竭力迫使自己放松身体,不要发抖,她感觉床帐被撩开了,审视的目光滑遍她全身,她毛骨悚然,手掌紧紧压着床单,又不敢抓,更不敢动弹。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逼仄,她感觉那人俯下身来,一根手指撩开她的刘海儿,寂静片刻,那个人开口了,声音油腻腻的:“是挺水灵,州府大人就爱这样的。”
“那,您看什么时候……?”招风耳的声音,“要不我们明日悄悄走偏门送到府上?”
“不用。明日州府大人要出行,去守明山狩猎。你们带着她,到守明山弋旸亭旁边的草丛里等着,以布谷鸟声为信号,自会有人去接应你们。”
“好说,好说,那这价格您看?”
“五十两太多了,顶多三十两,你这处不行,我就上别处找去,漂亮孩子多的是。”
双方又讨价还价了一会儿,最终以三十五两银子成交了,约定明日一手交钱一手提货。两个人牙子送走那人,回到房间沉默了片刻,麻子过来将子萱的床帐放下来拉好,转头看向招风耳。
招风耳径自走到窗前坐下,给自己倒水,麻子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咱们当真要把萱姐儿送到那老东西手里?”
“什么老东西,你讲话注意些,那是州府大人!”
“好好好,州府大人。我说,萱姐儿才六岁,他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什么女人不好找,专捡小孩儿糟蹋?”
“官大人的癖好,你管这么多干嘛,有些官大人就喜欢咂摸小孩儿。你啊,还是见识太少。”
“那这不是损阴德么?我看还是找下一个买家吧!”
“损什么?我说麻子,你搞搞清楚,自从你干了这一行,你以为你还有阴德可损吗?你现在和我讲损阴德,装什么圣人君子呢?”
“小点声,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
“孩子?哈!你还真拿她当家里小孩儿啦?别忘了你亲生女儿还在平沂城待着呐!你不多赚点钱,你看看你回去她还认你这个蹲过监狱的爹么,你媳妇还让不让你进门,你试试看!”
二人说着吹熄了灯火走出房间,将门关上,在长廊上继续争论,子萱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防止发出声音,恐惧的冷汗爬满了全身,她手脚发软,略微缓了缓,小心翼翼爬起来,撩开床帐。
手还在发抖,她摸了好一会才摸到鞋子,哆哆嗦嗦穿上,直接猫着腰往窗口走,她这几天观察过了,这窗边有一颗树,她只要找好位置跳到树上,顺着树爬下去就可以逃走。原本她房间一直有麻子守着,好不容易这次麻子和招风耳都出去了,她必须抓紧这次机会。
否则,否则……落入那位州府大人手中,恐怕比青楼还要不堪。
她搬了凳子垫在下面,爬上窗口,战战兢兢回头看一眼,见他们的影子模糊映在对面。他们还在争吵,子萱回转身躯,找好角度往树杈处一跃,下坠的感觉令她心都揪起来了,那一瞬间她想,我要死了——
轻微的一阵撕裂声,她挂在了树杈上。紧紧抱住枝干,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被树枝撕烂了一片,她屏住呼吸听了会,长廊上的争论声还在继续,麻子怀疑那边让他们去守明山交货有些古怪,要知道山上是最容易出杀人越货的事,招风耳嘲讽他少见多怪,州府大人有钱有权,要搞他们何必将人骗到山上。
子萱见他们没有察觉到声响,便摸索着往下爬,但太过紧张,爬到离地面约三尺多高时,手脚没缠稳树干,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子萱禁不住轻声“啊”了一下,长廊的争论声瞬间停了。
子萱趴在草地里,心都凉了半截。
她稍稍抬起头,一双阴森森的绿眼睛凉凉地注视着她,带着哀悯的意味,仿佛一眼看进她凄惨狼狈的心里去。她瘪着嘴,和那双眼睛对视着,无声地哭了。
那双眼睛的主人塌了塌腰身,几下就跳上树杈,跃上窗台,伸了伸脑袋,调转方向往长廊跳去,哀切地“喵”了一声。
“是只猫。”招风耳转过头,继续强调:“三十五两银子,你不去我也要去,到时候我可不会分给你!”
子萱咬牙爬起来,拖着刚才摔麻的腿,沉默着一边流泪一边逃走了。
她将自己的脸涂上脏兮兮的泥土,凭着直觉往城外跑,从城墙边的狗洞爬出去,跑了三天,途中几乎不敢停歇,饿了就爬树摘野果,后来野果也摘不到了,就饿着肚子继续走。
又饥又渴,第三天,她终于在找水源的途中倒下了,她昏昏沉沉地想,她倒在草丛里,应当不易被人察觉,没有人会再来将她抓走。
可是也没有人会来救她。
三个月了,她离开南彦三个月了。
长月还在等她吗?
他有东西吃吗?
有没有好心人收留他,有没有坏人欺负他?
对不起……是姐姐太没用了,太蠢了,才会被人牙子骗走。
娘亲……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长月,我,我撑不下去了,娘亲,你见了我,不要怪我好吗……
……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片刻,子萱意识昏沉间听到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往她这边走过来了,脚步声像宣告她命运走向的倒计时更漏,一下一下踩在她心尖上,她麻木地想,来的人是来抓她的呢,还是来救她的呢。
声音在耳边停了。
她费力地张开眼,挣扎着侧过头,脸颊压着杂草,缓了缓,微微抬起头看去,首先看到一双嵌着白边的布鞋,她心里一凉,视线再往上,看到麻子一脸复杂的神情俯视着她。他脸上除了斑斑点点的麻子,多了一道伤口,衣服袖子和胸口也沾染了红得略微发黑的血迹。
子萱和他对视片刻,眼眶一红,失去所有力气倒回地上,绝望地哭出声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简直要断气了,麻子任她哭了一会儿,弯腰把她拎起来,将她夹在腋下往水源走,直到看见奔流的溪水,他才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又呜呜地低声哭了,边哭便说:“他娘的,他娘的……爷这次算是救了你一命,你知道吗?那个元帆不是人,他娘的……”
……
烛火跳动了一下,子萱回过神,看着手掌下铺开的白纸,眼眶干干的,并没有流泪。
这段记忆埋藏得那么深,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长月。
今天,她要对一个陌生人袒露此事。
她提起笔,安静从容地将它写下来,装进一个信封中,封好后,在封皮上写下:裴副使亲启。
————
街市今日大部分不营业,各色店铺的门口摆着丰盛的祭品,下面火盆或留着燃尽的纸灰,或正在烧着纸钱,百姓们面色庄重,各自祭拜着,口中念念有词。
清儿骑马走向驿馆,途中看到这些情景,心里有一点怅然。
如果她要祭拜的话,拜谁呢?
她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祖先就更不用说了。
难道拜她师父孟长月?
落后她半个马头的黑脸侍卫目不斜视,专心地陪着她遛马,她无趣地瞥一眼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多了这么个跟屁虫。
昨晚上跟在她身边保护她还说得过去,因为驿馆刚刚遭遇了那件事,而她这种时候大晚上独自出门的确不妥。
可今天她走出踏星小院的房门时,屋顶上忽然跳下来一个人影,把她吓一跳,正是昨晚护送她的黑脸侍卫。
这就有点过了吧?
庆王何时对她如此上心、如此体贴了?
她晃晃马鞭,对他说:“喂。”
黑脸侍卫转向她:“裴副使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十八。”
十八?清儿纳闷,这也叫名字吗?
“姓什么?”
“无姓。”
“……那,你主上是哪位?”
他这风格实在不像庆王的人啊……
“主上便是主上。”
“我是说,你主上是庆王吗?”
“不是。”十八面无表情道,“但主上说了,王爷有需求时,我们要随时待命,听从王爷的吩咐。”
果然,他主上是宇文衷。
这就说得通了,宇文衷宠信庆王,自己培养的心腹也可以随时借给庆王使唤。庆王见了昨天那样的事,随手指了一个护卫保护她,免得再生事端,反正用的不是他的人,他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他们在驿馆前下马,将马匹交给仆役,正要往里走,忽然侧边闪过来一个人,撞得清儿打个转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十八快速捞了一下她手臂,又怕烫似的松开了。她好不容易站稳,而撞她的那男子匆匆说了句“抱歉”,便迅速走掉了。
十八抓着剑要追,清儿忙喊住他:“兄弟回来!别激动,别激动,小事儿,没大碍的。”
十八回转身,道:“裴副使慎言,我叫十八。”
“……”
清儿讪讪,捂着刚才被撞到的肩膀活动了一下,身上忽然掉下一个东西,她低头一看,将地上的信捡起来,只见信封上写着,“裴副使亲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