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夜晚不算冷清,但也谈不上热闹,寻常百姓们一般做完祭祀、放了荷灯便返回家中不再出门,以免扰了鬼神享用祭品。
街上店铺只有少数开着门,便是卖荷灯的店铺,此刻前去购买的大多是年轻男女,毕竟年长或者年幼的要放荷灯,早在天黑之前就放好了,清儿停在店铺前挑了许久,选了两盏渐变幽蓝花瓣的荷灯,付好钱就端着走。
十八在后面跟着她,回头瞥一眼店铺,欲言又止的样子。
清儿奇怪:“你也想要?”
十八连连摇头,看珍奇动物一般看着她:“裴副使方才付的钱,足够买十盏荷灯了。”
“……”好吧,她又被宰了?之前买关山月回去,就被似云抱怨说,这种话本撑死五百文,她却花了二两银子。她在临江县时就没当过家,采的药材也都是裴伯拿去卖,后来有了九爷后,在钱财上更是没短缺过什么,故而对花钱的确没什么概念。
“唉,”清儿打哈哈,“那位老伯这么晚还在卖荷灯,多不容易,我多花几个钱也没什么。”
“十八这么晚还陪着裴副使逛街,也挺不容易的。”十八幽幽道。
这个臭脸侍卫,她这两天就没见他脸色好过片刻,估计被庆王随手指来保护她,他挺不情愿的吧,嘴巴比和庄周辩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惠子还讨厌,清儿不与他计较,对着他扯了一个假笑,转头脚步轻快地抱着荷灯往桥上走。
在荷灯上写点什么好呢?
她将两盏荷灯圈到自己臂弯中,腾出一只手提着裙摆往上走,刚走完台阶,行到桥面上,便听到身后十八松开抱臂的姿势,握着剑朝前方啪的一下抱了个拳。她抬头一看,宇文衷站在几步开外的桥面上,刚回转头,对着她也是一愣。
他双手搭在桥栏上,半束着头发,一身白衣飘飘,神情迷茫,像不慎迷失在市井的世家公子,等着好心人来带他回家。
仲夏的晚风吹来,吹起他的天蓝发带飞舞,和垂落的发丝一起拂过他嫣红的薄唇。嗯,今天他的唇看着不干燥了,润润的……
清儿猛地回过神来,耳根直发热。这是他得了风寒后,他们第一次清醒着会面,她一见着他就忍不住看他嘴唇,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吧?
她又想起被他喂的那口苦兮兮的汤药,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却见他眉眼舒展开来,朝她走近几步,她唯恐心事被看穿,鬼使神差往后退去,不料“啊呀”一声一脚踩空。
她忘了身后是台阶!
啊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脑袋开花——
宇文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过来搂住清儿转了半圈,扶着她好好靠在桥栏上站稳,而她身后的十八也反应极快,早就侧身躲开她向下倒的身体,不耽搁主上英雄救美。
脊背一靠上桥栏,清儿的心落回了肚子里,缩在宇文衷怀里松了口气,只听他在头顶上问:“还好吗?”听到她“嗯”了一声,这才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她。
清儿尴尬地看了看台阶上刚才被她手抖抛出去的荷灯。
丢人。
太丢人了。
她提着裙子小心地走过去捡起来,抱着两盏荷灯回来,对宇文衷笑一笑,当做无事发生,道:“陛——”桥上恰好走过一个路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一眼,清儿瞬间改口:“萧三哥。”
宇文衷看着她笑,“嗯。”
看她心情好像不错,那么那位小女孩的哑症应当是治好了,否则她不会有心思出来放荷灯。
清儿没话找话:“你风寒已经全好了么?”
宇文衷点头,看向她怀里的荷灯,道:“你真的很喜欢蓝色。”
就算她是南彦派来的人,平日效仿怀玉的喜好,但今天这次的确是偶遇,她不可能提前知道他会在这里、然后特意买的蓝色荷灯吧?放眼望去,河面上飘着的荷灯大多数都是红橙黄三色,幽蓝荷灯真的寥寥无几。
世上竟有喜好如此相近的两人。
“好看嘛。”清儿轻轻理了理被折损的荷瓣,看他有些怅然地看向桥下,形形色色的荷灯飘在水面上,有些好几个挨在一起,有些则独自飘了很远。多数人在河边放完灯,略微逗留片刻便结伴离去,乘小船放灯的人少之又少。
清儿单手扶着桥栏,歪头看他神色,“你放完荷灯了吗?哪只是你的?”
宇文衷摇头,想起方才自己被水打翻的荷灯,都怪风太大了:“我……我不会放。我就是看看。”
啊……他出身大将军府,身为定北侯世子从小锦衣玉食,现在又身为一国之主高高在上,不会玩这些民间小玩意儿可太正常了。清儿这样想着,手肘撞撞他胳膊:“光看着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去放吧,走。”
宇文衷顺从地跟着她走,目光向下,看着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纤素手,抬眼又看到她随风轻轻飘扬的水蓝发带,心有悸动,很想抬手捉住那跳动的发带,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二人上了一艘小船,船上备了些许荷灯与笔墨,清儿端起一盏荷灯给他看:“放荷灯之前,先把它的花瓣理顺一下。”
清儿抬起眼眸,却见他盯着自己的脸,心里一跳:“看我干嘛,看荷灯。”
“哦。”宇文衷有样学样端起一盏荷灯。
“倘若要再写些祈福和祝愿的话呢,就要对称写,不然一边重一边轻,还是容易打翻。”
宇文衷看着她在一侧荷瓣上写“长月顺遂”,对面一片荷瓣上写“忘川无忧”。
“点燃蜡烛,放的时候要双手捧着,平着放下去,手别抖,感觉它挨到水面上了,再轻轻松开手指。”清儿一边说着一边俯下身,趴在船边上,小心翼翼地将荷灯放好,看着它随着微波飘走,满意地回头:“你——”
宇文衷正伸长手臂虚虚环抱在她周围,见她突然回头,两人距离一下子拉近,清儿惊得往后一贴,靠紧了船壁,他脸颊发热,也后退了些许,解释道:“怕你掉下去。”
中元节掉水里,那可真是成了水鬼的祭品了。清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挪远了些许,宇文衷学着她的样子写了祈愿,小心地放在水面上,荷灯微微缓了缓,慢吞吞向外飘去。
成功了。
宇文衷不禁露出一个微笑,清儿看了只觉得赏心悦目,捧着脸笑道:“这才对嘛。”
宇文衷看着荷灯飘远了,望着河面上寥寥无几的船只,回头问她:“为何乘船放灯的人这么少?”
“中元节嘛,夜晚本就不宜在水上逗留,容易被水鬼抓了当祭品,所以很多人都是放完荷灯就回家了,很少有人像我们一样留到现在的。”
“你呢?你就不怕被水鬼抓去?”
“我?”清儿摇头笑,满不在乎地继续写自己的祈愿,“人可比鬼怪可怕多了。更何况,鬼怪要抓也是抓祸害他们性命的人,我又没害他们,何惧之有?”
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感悟。宇文衷赞同地点点头,也拿过一支笔来,沾着墨水往荷灯上写字。
两人将船上的十几个荷灯都放完了,船家才说荷灯是另外的价钱,宇文衷一摸口袋,发现自己没带钱,清儿掏出荷包说“我来”,遂将坐船与荷灯的钱一并付了,船家新奇地打量宇文衷一眼,转头嘀咕着“原来是个小白脸……”,径自撑着篙送他们靠岸。
清儿很给面子地没有笑出声。
宇文衷自己倒笑了,故作嗔怪地抬手刮一下她的鼻子,随后走进船舱坐下,清儿摸摸自己的鼻子,想起她被皇后刁难的那天晚上,他走时也是这样弯着手指刮她的鼻梁,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她跟着进去,坐到他身边,瞥一眼方才他们放的那片荷灯,趁着他情绪不错,开口问:“方才……你好像没有给怀玉公主点一盏荷灯?”
宇文衷表情顿住,凝望外面那成片成片的荷灯,的确,他放的荷灯有给父母的,给姐姐的,给乳娘管家和死去的将士的,但却没有给怀玉的。
“我,”他停了停,“我从来不祭祀她。”他总觉得她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清儿心里一咯噔。她想起九爷说,梁怀玉可能根本没死,否则定北军不会对其讳莫如深。
宇文衷对她勉强一笑,一副不想继续说的样子,清儿识相地不再追问,老实坐着只等上岸。此时夜风微凉,无声无息地加大了风力,清儿鼻子发痒,冷不防就打了个喷嚏,宇文衷料想她这段时间过于辛苦,身体正处疲惫期,恐怕很容易着凉,他二话不说脱下外衣,裹在她身上:“穿上,别受凉了。”
清儿不以为然,本着照顾病人的原则,拉下外衣给他裹回去:“你风寒才刚好,你才要当心别着凉了,穿上。”
两人你来我往推拒了一番,清儿受不了了,直起身压制性地握住他的肩膀往下一按,严肃道:“我是大夫,你得听我的,知道吗?”
“……”宇文衷看着她小小的身形挡在自己上方,有些凌乱:“好。你,你松手吧。”
清儿满意地点头,回到自己位置上,被凉风吹得差点又打一个喷嚏,硬生生忍住了,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好凉。她顿时有些后悔。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
清儿“啊”了一声,惆怅地看宇文衷:“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你不能淋雨的!”
宇文衷看向河面的荷灯,惋惜道:“荷灯要被淋湿了。”
船家翻出蓑衣自己穿上了,正好船也靠岸边了,他回头看了看船上两位缩在船舱不肯出来的样子,拱一拱手,说了句“二位慢慢玩,我先走一步”,便上岸径自跑路了,反正那两位已经付了钱,而且也不像是会偷他船的人。
“运气真不好。”清儿叹气,缩了缩身体,“那个十八,他会来送伞吗?”
他们上船之前,十八就不知道跑去哪里独自逍遥了,清儿今早上还暗自夸他尽职尽责,毕竟她刚踏出房门,他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谁知现在他主上在这里,他反而不见了人影。
宇文衷靠过来挨着她坐,身体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给她,她忍了忍,没有动弹。好暖和……
“会来的。再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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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藏维案最后一次公审,结果令人大跌眼镜。
哑巴阿鸢忽然开口说话了,指认猥亵幼女的禽兽是益州州府元帆,陪审的庆王当即传召元帆入堂,两方一照面,阿鸢虽恐惧得脸色惨白,但还是元帆是如何骗她、如何施暴、如何命人将她拖去埋了等等事宜阐述清楚了,元帆被当场拿下,但依然拒不认罪,直呼冤枉。
直到在驿馆下毒的老伯被传召上来,指认了元帆就是幕后主使,元帆还是一概不认,并且开始三缄其口,庆王烦得不行,直接下公堂来当胸踹了元帆一脚,元帆当场晕了,钱觅目瞪口呆,庆王懒得再啰嗦,直接下令将元帆拖下去押到大理寺关起来。
田藏维则因隐瞒案情、包庇元帆而获罪,暂押刑部听候发落。
户部尚书李颀趁机参了兵部尚书戴丛一本,说元帆是靠戴丛力保才继续做了益州州府,三年来政绩平平,铁矿石产量还减少了两成,如今又出了这种丑闻,戴丛脱不了干系。众臣见风使舵,请求彻查元帆掌管的益州铁矿石相关贸易是否有渎职贪污的行为,一时间牵扯其中的人大大增多,原本负责铁矿石开采、冶炼和贸易的人无不受牵连落马,官员们为了将这些空出来的职位塞进自己的人,又开始明争暗斗。
最终戴丛被罚俸一年,田藏维被判流放济营岛,元帆则是被革了职,关押于大理寺诏狱,查清所有罪责后再行发落,益州平民则被免了半年田税。
阿鸢的阴寒症与花柳病相互作用,经仔细驱寒调养后逐步好转,但生理机能受损,长大后恐怕会享不了做母亲的幸福,季蝉听说此事后沉默片刻,含泪着说,挺好的,阿鸢能好好活着就挺好的,其余不必强求。
她们等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有等来元帆将要被如何处置的消息。季蝉收拾好东西带着阿鸢离开,清儿送她们到城外,将药方和画好的草药图纸交给季蝉,嘱咐她要按时给阿鸢服药,季蝉一一应下,抬头再望了一眼平沂城。
她苦笑着,叹道:“我的阿鸢一生都被毁了,而凶手却只是被革职查办。”
清儿不知怎么安慰她,默了默,道:“益州,被免了半年赋税。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季蝉呵一声,“说句难听的,益州被免半年赋税与我何干?阿鸢不是我用来讨好处的工具,也不是益州人民可以利用的减税工具。他们享了好处,你以为他们会念着阿鸢的好吗?他们只会记住阿鸢的不堪遭遇,然后在茶余饭后说道说道,再附一声嘲笑,或者一声叹息。我不会带阿鸢回益州了。”
阿鸢搂着母亲小声安慰了一句,又过来抱住清儿,露出一个笑脸,轻声道:“裴清姐姐,谢谢你。我和母亲会好好生活、努力幸福的,希望姐姐也能一直平安顺遂,幸福康健。”
阿鸢说完,再次对清儿笑了笑,便回身拉住母亲的手。
两人最后对清儿鞠了一躬,便相携着离去,融入在三三两两的出城人士中,像一对普通的要出远门的母女。
清儿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她们身影了,才回头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绳子,牵着马往城内走,没几步就遇见了熟人。
她笑道:“难得张大人不躲着我了。”
张春林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拉一下背带缓解尴尬,才发现自己今天没有背医箱,“我今日休沐。阿鸢她们走好了吧?”
“当然好。现在那些人都自顾不暇,可没工夫来害她们。”裴清没有将自己派了人暗中护送她们的事情说出来,拉着马匹和他一起走,“你要来送行,怎么躲在茶肆后面。”
“我是怕阿鸢见了我情绪不好。”
张春林看了看身畔的她,只见她明眸皓齿不施粉黛,头发简单挽了一个朝云髻,穿了一件嵌着蓝丝线的莹白上衣,配着水蓝色下裙,倒别有一番清丽脱俗的滋味,只是手上牵了一匹雄壮的马,有些不搭。
他收回目光,转移话题道:“我听闻你最近在研究寒食散。是身边有朋友在吃这个?”
“当然不是。”裴清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说:“身边朋友倘若吃这东西,我还不劝阻,那岂不是……”她忽然停住,转头看张春林:“张大人,你应该没有吃寒食散的癖好吧?”
张春林连忙否认:“我自然不吃。”
裴清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抓着马鞍翻身上马,对他拱一拱手:“张大人,我有事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便骑马扬尘而去,张春林几步跳开,险些吃了一脸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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