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第一次出宫,被繁华的都城平沂晃得眼花缭乱。
她原本雇了一辆马车,但进了街市,没走多远就被外面热闹的景象吸引住了,想着去俊阳山之前不妨先逛一逛,便忍不住下车来,付了银两打发走了车夫,径自在街市上逛了起来。
起先她不太好意思凑上去看,后来被一个热情的摊贩拉着,听完了摊贩介绍他的小玩意儿,什么小转车、小马驹、小木人儿……数不胜数。她惊奇地摸着那个小马驹,拨了拨它的腿,居然还会动。
她一高兴,就花了一两银子买下来了,摊贩又热情地介绍其他的商品,她觉得小贩如此辛苦,实在是盛情难却,便豪迈地一连买了好几个,收进包袱里开开心心地继续逛。
逛了大半天,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包袱都有些重了,她想着再玩一小会就出发去俊阳山,刚下了决定,便被一个卖糕点的摊子吸引住了,她看着上面五颜六色的花糕,咽了咽口水。
太漂亮了!
一看就很好吃。
摊贩抓住机会和她介绍:“这位姑娘有眼光,这是重阳糕,以豆粉制成,缀以红枣、栗子、杏仁等果馕,上头撒的是木樨花,姑娘想要不妨先尝一口。”
怀玉呵呵傻笑,“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捧起花糕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
“多少钱?”
摊贩犹豫了下,旁边他妻子接话道:“五十文一个。”
“好,给我来五个!”怀玉豪迈道。
摊贩看着小姑娘欢喜离去的背影,转头对妻子道:“方才卖太贵了,这不是坑人吗?”
“加了二十文而已,我们已经够良心了,没看见其他商贩是怎么坑她的吗?一个破木马收了她一两银子。”妻子不以为然,径自忙活着打包了一些糕点送货去了。
摊贩叹了口气,抬头一看,那小姑娘忽然又返回来找他了,他暗道糟了,难道这小姑娘知道自己被坑了?
“这位大伯,”怀玉笑问,“敢问俊阳山在哪里?上山拜祭走哪条路好些?”
摊贩放松下来,指着西北道:“便是那座山,出了城往西北走,经过城外茶肆后沿着大道直走,约五里路后便可看见最近的那条上山的路了。”
怀玉正想问,五里路是多远?却听摊贩继续道:“现下时候不早了,此时上山,一来一回,天黑都赶不及回城,姑娘还是改日再去,叫上同伴一起吧。”
她哪有什么同伴能和她一起?
怀玉瞬间被打击到,懊恼地想,就不该玩儿这么久。她望了望俊阳山,沮丧地咬一口花糕。
真好吃。
好吧,大不了明天再来。
她一边走着一边找能雇马车的地方,没几步就被两个面容丑陋的男子拦住了,其中一个满面笑容道:“这位小姐,方才我们听到你在打听去俊阳山的捷径,我兄弟二人正好知道一条,不如我们带你去吧!”
怀玉皱眉打量他们,这也长得太丑了。她总感觉他们表情有些狡黠的意味。算了,师父说了以貌取人不好,而且她只是要上俊阳山,向导丑不丑就不必在意了。
“多少钱?”
他们没想到这么顺利,相互对了个眼神,“五两银子。”
怀玉一口答应下来,跟着他们去找他们的马车。
他们穿了好几条街道,路越走越偏僻,直到进了一条小巷,怀玉心生疑窦,停下脚步道:“这路不太对吧,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两人一前一后停下来,确认了四下无人,便将小姑娘围堵起来,露出了真面目:“哈哈,小丫头,到这里了还不明白吗?把东西交出来!”
怀玉:“……”
真倒霉,第一次出宫就碰上打劫的了?
她果断将自己的包裹扯下来丢在地上:“给你们!”
那两人随便翻了翻,回身来一把拎起她的胳膊:“装什么蒜呢?我们要的是银子,谁要你这些破烂玩意?”
什么破烂玩意?!她花了好些钱买的呢!
“两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要银子我给你们便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从怀里掏出钱袋扔了过去。
不料那两位一看见银两就双眼放光,觉得她这么爽快不太正常,身上肯定还藏了银票,说着便走上前要搜身,怀玉忍无可忍,大怒道,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两人丝毫没被她唬住,拎着她衣领就要搜身,她张嘴一口咬在那人的手臂上,那人嚎叫一声,抬脚踹得她摔出好远,跌在枯稻草堆里。
她给踹懵了。
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打过她!
她捂着肚子抬起头,看到那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气冲冲得走过来朝她伸出手,这才意识到他们像一座山一样高大,而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她抬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这回轻点踹吧太痛了——
只听见两声惨叫,那两个人已经重重地摔在地上,先后吐了一口鲜血。
乔子茗轻飘飘落在地上,瞥一眼蜷缩在干草堆里的怀玉,见她可怜兮兮地小声对自己喊了一句“师父”,旁边是散了一地的民间小玩意儿,他转过头看向地上两个疼得龇牙咧嘴的抢劫犯。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乔子茗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罐,走上前去蹲下来,捏着其中一位的腮帮子迫使他张开嘴,塞一粒药丸进去,干净利落地往上一拍下巴,迫使对方吞下了药丸。另一位还在目瞪口呆,乔子茗已经迅速喂他也吃了药。
“滚。”乔子茗冷冷地说。
两个人握着自己的脖子感受半天,没有什么异样,应当不是毒药,听到乔子茗发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怀玉滚下一行热泪:“师父……”
她忍着痛爬起来,飞奔过去想抱住师父,不料被师父单手抵住额头近身不得,她挥舞着双手道:“乔子茗!”
乔子茗松开手令她站稳了,摆出一副严师的模样教训她:“公主殿下倒是快活,一个人溜出宫吃喝玩乐,留下宫里一大堆人在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
怀玉瞬间怂了,忐忑道:“碧清被发现了?”
“是被我发现了。”
她放下心来,“那就没事了。”
“没事?”乔子茗严厉道:“假冒公主是大罪,被揭穿的话你一整个黎心阁的人全都得陪葬!你就如此不把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吗?还有刚才,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这是要把自己的命也赔上?”
怀玉被他吼哭了,委屈道:“师父你干什么这么凶我……我,我是因为你说我被皇宫掣肘,不能专心学习医药,不能出宫诊治病人,我才想到要找碧清的……”
乔子茗蹲下来,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脸上脏兮兮的,腹部还印了一个大大的鞋印,哭得人都发抖了。
“今天,我出门是想去俊阳山拜祭我母妃……呜呜呜……”
她这里说的“母妃”是指她已故的养母晴妃,养育了她四年,却忽然在她四岁生辰的那天晚上暴毙,原因众说纷纭,晴妃的母家将其草草安葬在俊阳山后,便离开了京城不知所踪,乔子茗查她身世详情时得知这一段,也觉匪夷所思。
后天九月初七,既是她的生辰,又是她养母的忌日。
乔子茗叹了一口气,拿出手帕将她的小花脸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把她衣服上的干草一一清理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抚她,便背过身让她上来。
怀玉立即趴到他背上,搂紧了他的脖子。
乔子茗背着她慢慢走着,留心着不颠着她,感觉到她在自己背上不安地扭了扭,他轻声问:“怎么了?”
“师父,那两个人踹了我,我肚子好疼啊。”
“我方才喂了他们泻药,够他们难受一两天的。”
“嘿嘿,那就好。为何不把他们交给衙门啊?”
“交给衙门,又是供状又是开堂一大堆事,你的身份不可暴露,这供状没法写。”
“好吧……”
“明天我再带你出来,去俊阳山祭祀你母亲。”
“好!谢谢师父!”
客栈里,乔子茗将她的包裹翻遍了,发现没有带换洗衣服,便对屏风后的她说,他去帮她买一套换洗衣服。怀玉叫住他,扯着自己乱七八糟的衣带走出屏风:“师父……这个结解不开了……”
乔子茗看着她。
“在宫里,沐浴都有人给我更衣的……”
乔子茗无奈地摇摇头,蹲下来给她解开乱掉的结,握着她的肩道:“这可不是宫里。自己沐浴,知道吗?”
怀玉瘪嘴。
“还想着治病救人呢……你先把自己的富贵病治一治吧。”乔子茗将浴巾塞进她怀里,转身便出了房间,给她布了一道简易机关以防不轨之人侵扰,这才放心地往成衣店走去。
这些个皇子公主……果然毛病都差不多。
考虑到公主殿下方才对繁复衣物的手足无措,他给怀玉买了一套简单易穿的短打,回客栈后检查机关,并无异常,便放心地撤去开关,踏进房门。
怀玉在屏风后喊了一句“师父”,他应了一声,走过去将衣服搭在屏风上。
磨蹭许久,怀玉终于穿好衣服出来了。她皱着一张小脸,单手托着自己湿哒哒的头发道:“师父……擦不干了。”
乔子茗让她坐好,拿巾帕仔仔细细将她头发擦了一遍,然后运功用内力烘干她的头发。
她惊奇地感觉到脑袋暖暖的,热流温温和和从上往下游走,舒服得她想睡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头发就干了。往常都是宫女们拿烤热的巾帕来给她弄干头发,又慢又不好玩。
她眼睛亮晶晶地,抬头看向乔子茗:“师父!”
乔子茗不用看都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边给她织麻花辫一边说:“又想学?你根骨不行,练不了武功。”
怀玉暗自哼了一声,嘴上还是拍马屁道,“有师父在,我哪用得着学这个啊,不学不学。”
乔子茗笑,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条蓝色发带帮她把头发绑好,拍拍她的肩示意她站起来,便牵着她下二楼用餐。
小二将饭菜端上了桌,还附赠了一壶菊花酒,说是临近重阳节,掌柜特意吩咐了每桌客人送一份菊花酒。
乔子茗给自己筛了一杯酒,闻了闻酒香气,禁不住暗暗和南陵的菊花酒作了对比,只觉比不上南陵的十分之一。
怀玉好奇地看着他的杯子,等他喝了一口放下了,便笑嘻嘻地将自己的杯子递过去:“师父……我也想……”
“不行。你十五岁前别想喝酒。”
“……”
她在心里痛骂了师父好几句,拿回自己的杯子,重重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盘子都要被她戳破了,闷头吃着。
说书先生正讲述着风流皇子的奇闻轶事,怀玉兴致勃勃地听着,听到说书先生讲南彦九皇子从小养在民间,十五岁后才回宫,性情不羁,行为乖张,多次和他父皇作对。
厉害啊!怀玉简直忍不住要鼓掌叫好。
“皇帝给九皇子和丞相的女儿指了婚,对这九皇子够好了吧?”说书人摇着扇子,“他刚满十八岁,皇帝就给他和丞相之女举办了大婚典礼。谁知这荒唐皇子,新婚之夜跑去青楼喝花酒,独留新婚妻子空守新房,第二天丞相进宫去告了状,差点将那皇帝老儿气死!”
怀玉哈哈大笑,指着台上对乔子茗道:“师父,你听见没有……”没听到回应,她转头,这才发现乔子茗神色不对。
乔子茗举着杯子愣愣的,握杯子的手用力得指节泛白,嘴唇紧抿着,盯紧了台上的说书人。
她看到师父杯子里的酒水微微晃动着,他的手在发抖?
怀玉吃了一惊,收敛了笑容,小声唤了他好几句,他这才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紧绷的指节,仰头一口喝下杯中酒,教训怀玉道:“你难道还想学人家?吃你的饭。”
怀玉撇撇嘴,她确实也和这南彦九皇子一样,老早被父皇指了婚,不过她没见过那个宇文衷,自然谈不上喜不喜欢,何况她现在还小,成亲的事远着呢,到时候再说。
窗户飞进来一只鸽子,怀玉惊叫道:“小九!”便殷勤地将自己的水杯倒扣在桌上给九哥当落脚点,九哥稳稳抓住杯底站好,咕咕叫了一声,朝着乔子茗抬抬自己的右爪。
乔子茗看着九哥腿上绑的细竹筒,脑子里还在想方才听到的事。
十几天前他才刚收到祺轩的来信,信中他祝贺他十八岁生辰快乐,还和他讲了四皇子祺颢被正式册封了太子等南彦诸事,最后顺便问了问他有没有找到姐姐子萱,仿佛一切都发展如常,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久别故交,没有决裂,也没有那杯御赐的毒酒。
他没有提自己和采沅成婚的事。
“咕咕——”九哥等不耐烦了,跳下杯子走到乔子茗身边,抬爪挠了他一下。
怀玉撑着腮帮子:“师父,你发什么愣啊。”
乔子茗放下杯子,将鸽子腿上的竹筒取下来,攥在手里,冷冷地对九哥说:“没有回信。”
九哥咕一声。
怀玉察觉到师父明显心情不好了,小心翼翼地抬手撸了一把鸽子毛,安抚了一下九哥,九哥啄开她的手,扇着翅膀从窗户飞走了。
又是这样,每次都没有回信,亏得师父他故友脾气好,三年如一日地给他写信,要是她,谁敢这样怠慢她,她一定跑过去亲自把对方抓起来,让其不吃不喝把三年来的信全给回复了。
台上说书人已经开始讲南彦九皇子和建邺花魁的传闻逸事,怀玉一边听着一边想,什么时候说书人也讲讲大周的名人轶事啊,天|天讲南彦的人,那些人她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求证事件的真伪,实在是没什么意趣。
乔子茗还在摩挲着传信筒没有打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怀玉看了好生郁闷,咬了口小二方才送上来的花糕,什么东西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么?有了!
她连忙吞下嘴里的糕点,张口就说:“师父——”不料被花糕呛到,瞬间咳得天昏地暗眼泪直流。
乔子茗立即给她倒了杯水,蹲在她跟前,轻抚她背部给她顺气,蹙眉叹道:“可把你饿坏了,为师明天就把那两个蟊贼抓起来再打一顿。”
怀玉连连摇头,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这才说:“不是这个,是,是你前段时间问我的事。你不是问那次送桂花糕的宫女名字叫什么吗?”
他的确问过,但当时他刚教训了公主让她罚了站,公主和他闹脾气,就是不肯告诉他,还阴阳怪气让他自己去找怡妃问。
他一个东宫属臣,怎么好去找宫妃询问私事?
只得按捺下急切的心,想着自己慢慢查便是。
“她叫孟子萱,我出生之前就进宫了,是怡妃带进来的。”
他停住给公主顺气的手,心砰砰狂跳起来,不可置信地问:“是哪个‘子萱’?”
“……就是,”怀玉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孔子的‘子’,萱草的‘萱’。”
乔子茗嚯的一下站起身,怔忪片刻,看了眼窗户,又看一眼怀玉,拉起她就走:“走了,回去,我送你回去。”
“哎师父我还没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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