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永别望峰亭

萧逐眠回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他再次回到了当年与夏风月初识的地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突然很想很想她,于是故地重游。

萧逐眠一直逛到了天黑才离开,就在回魔界的途中路过了一个乱葬岗。乱葬岗内尸气冲天,一群乌鸦在哑哑乱叫,并在那堆积成山的腐肉上进食。

原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边上有个布袋装着的东西,好像在动,这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萧逐眠大手一挥,用内力将那群嘈杂的乌鸦赶走,随后十分好奇地打开了那个布袋。

他定睛一看,好家伙,里边这不成人样的东西没死透!

只是被装在布袋里的这人,看上去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可手指头却被人全部砍断,鲜血淋漓。

正所谓十指连心,这非人的遭遇,饶是萧逐眠这个魔君看到了,也难免看着揪心。

那少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看不清长相,面目全非,下巴还滴答着混着血的泪水。嘴唇微颤,不断发出着萧逐眠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萧逐眠凑近一听,依稀听到一句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话:“我……怎么,还……不死,为……什么?求求你,杀……杀了我......”

倒是也不想活了,要不,成全了他?

毕竟,有时候逼着一个想死的人继续活下去,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萧逐眠叹了口气,问道:“当真要一心求死?”

没等到那人的回答,好像是已经昏死过去,再不救他也许真的要命丧黄泉了。

萧逐眠忽然想起夏风月去世那一年,他也曾绝望地想过跟随她而去。

但夏风月说过让他好好活着,可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依旧无法释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就这么过了将近三百年。

此刻他眼前这个绝望的人,何尝又不是跟他一样?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罢了。

既是让他遇到了,就说明这人命不该绝,有缘分,救了!

于是萧寻就这么被带回了魔界,连着他那九根断掉的手指一起。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让萧逐眠从回忆里抽回到现实,发现江暮白手中的酒杯被他狠狠地捏碎了,碎片就这么扎进他的血肉之中。

江暮白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怒色,眼神如嗜血般的可怕,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冽的杀气,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发出的:“谁干的?!”

萧逐眠轻拍了下江暮白那只流血的手,眼底偷偷闪过一丝欣慰和认可,看来江暮白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随后无奈说道:“我问过,他不肯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真名叫做谢庭玉,那一年他才十二岁。其实想查也很容易,但既然他不愿意说,那我们就别问,也不要去查。你若强行去追究,那无疑是在用刀重新割开他的伤口。”

江暮白又想起萧逐眠说的,萧寻手指皆是被人砍断,可他明明看到萧寻的十指现在却是安然无恙?

他还对萧寻说过,他的手握剑力道不够,无法发挥足够的剑气。

可江暮白那时并不知道,他的手竟是遭受过这般残忍的虐待。

这无疑是在萧寻的痛处又扎了一刀!

他居然如此混蛋!

江暮白越想越难受,呼吸一滞,语气有些艰难地问问:“那,他的手为何恢复得......可是九幽冥典的缘故?”

“那天将他带回去之后,我发现他受的伤很重,救他一命也耗费了我半生修为,可他的手指却接不回去了。”萧逐眠神色悲伤,轻轻点了点头,“于是我将九幽冥典传授给了他。”

那天刚被救醒的萧寻,哦不,谢庭玉,得知自己一个快死了的凡人,竟然被魔界魔君耗费大半的修为给救回来了。

就对萧逐眠说了两句话,一句谢谢,另一句,请你杀了我。

那萧逐眠定然是不肯答应,费尽心思才救回来的,怎么可能杀了他?

萧逐眠问谢庭玉小小年纪怎会一心寻死,活着不好吗?

那倔强的小身板猛地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回忆,眼底充斥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怨恨和绝望。

“你救了我,你也会被我牵连祸害的。”

“哦?何以见得?”

少年的语气带着莫名的愤怒,却又自责地说道:“你为了救我,半生的修为也没了,这不是我害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这将死之人?我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回报不了你什么。”

萧逐眠闻言一愣,随即温和地笑道:“我不知你经历过什么,既然你不想说我今后也不会再问。我救你不是要你报答恩情,而是我这人喜欢多管闲事,又何来你害我这一说呢?”

“再说了,我那大半的修为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你的身上。今后你就做我义子如何?凑巧我身边也没人给我养老送终。”

谢庭玉当时只觉得这人脑子有病,魔界之君,要他一个凡人给他养老送终?谁给谁送还不一定呢!

而且他虽在人间长大,但世人不少有追求长生不老,飞升做神仙的,他对仙魔两界之事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传说这魔君是有个儿子的,还用得着收他做义子吗?

似乎是看出了谢庭玉的想法,萧逐眠说道:“我不喜欢我那儿子,你比较顺眼。”

谢庭玉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包扎成球的手,可他如今已成废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别人是救了他一命,虽然这并不是他自愿的。

“我有办法能让你的手恢复如初,只是要付出点代价。”萧逐眠说道。

谢庭玉猛的抬头,眼里带着满满的惊讶。

难怪古往今来这么多修行之人,不论是修仙还是修魔,竟然还能将骨血重生吗?

“你认我做义父,我传你魔界秘法九幽冥典,只要能练到第六层,便可重塑根骨,新生血肉。你现在身上有我半生的修为,要练到第六层,就算你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能修炼到第六层。”

“你才不过十二岁的年纪,便觉得活着没意义,那你可就错过太多有意义的东西了。”

看着谢庭玉一脸的不解,萧逐眠又说道:“比如亲情爱情友情,又或是名利地位金钱,还有每个人自己都曾幻想过的伟大宏图。不管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自己,活着总还有些盼头,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我……对这些都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所谓的……亲情,友情。”

“可你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何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从前你没有亲情,现在你有了,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义父。”

“你若没有追求,那今后便有了。你已经死过一回,肯定也不想再回到过去,不如让自己过另外一种生活。”

“你明天便开始修炼,将天下第一当成你的目标。若等你真的到了那个位置,那时候你还是不想活,也没人能拦得住你了,如何?”

谢庭玉沉思,半晌,他点了点头,也就是答应了。

萧逐眠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又说道:“既是重新开始,本君也不问你的过去,我不问你的名字。今后你就是本君的义子,名叫萧寻。等你什么时候愿意打开心扉,面对你自己的人生,你届时想继续当我的义子或是做回你自己,你再告知本君,可好?”

“好。”

于是乎,萧逐眠便真的将萧寻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想等他伤好了之后再教他九幽冥典。

谁知在萧寻养伤期间,不知萧怀瑾和萧辰是如何发现了萧寻的存在。竟趁着萧逐眠不在的时候,偷摸去欺负他,折磨他。

等到第二天萧逐眠发现的时候,萧寻虚弱却又倔强地跪在地上,咬紧牙关,目光坚定地跟他说:“请义父教我修炼,我不想再受人欺负,任人践踏了!”

那瘦小的身板,不知从小到大都经历过些什么。

细想一个人要有多坏的心思,才想到要对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孩下此毒手?他父母?家人?或是仇家?

萧逐眠不敢再想。

之后的十年里,萧寻依旧是过着与萧怀瑾萧辰二人对抗的日子,被欺负时,幸运的时候能被萧逐眠和萧遥发现并阻止。

毕竟萧逐眠是为魔界之君,尽管已经多番警告并惩戒过萧怀瑾和萧辰二人,可忙起来也难免有顾不上萧寻的时候。

后来萧怀瑾倒是安分了,可那萧辰反倒是越来越得劲。

萧逐眠本想给萧寻找个隐秘之地,可以避开萧辰,可他却说不用,总有一天他能打得过萧辰。

可之后他也确实做到了,萧寻日夜苦练九幽冥典。十年的时间也让他真的修炼到了第六层,他的那九根手指头长出来的那一刻,萧寻感受到了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喜悦。

是的,萧寻天生断指,左手边的小指少了两个关节。

萧逐眠那天提回来的麻袋里,也只有九根手指头。

所以即使九幽冥典能让他被砍掉的手指再生,也不能让原本就不存在的手指凭空出现。

不过这期间付出的代价,也不少。

身为一个普通凡人修魔,已经是不合常理,更何况修魔之人的法器也是由自身血祭铸成,稍有不慎便会神形俱灭。比如萧辰的法器,便是他那颗失去的左眼,放到了那只乌鸦的左眼上,便也成了他的法器。

而萧寻的九骨银羽扇,便是由他那九根被砍下来的手指骨制成,以血为祭,日月滋养。

直到他成功修炼第六层,手指重生,有能力驾驭那九骨银羽扇之后,也不再用鲜血滋养了。

慢慢的,萧寻有能力抵抗萧辰了,可如今萧逐眠的情况,却不妙了。

听到这,江暮白终于明白,那个初到北沧派的少年,为何敢大言不惭地说想成为天下第一,为何短短的三个月内废寝忘食地修炼,为何这么拼命。

萧逐眠道:“当初我说把人交给你,你一口便答应了。你可知我为何要这么做?”

“你将半生修为都给了他,再加上近些年来,萧逐年父子二人蠢蠢欲动,他们可是要动手了?”江暮白眉头紧锁,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你担心护不住他,才把人交给我了。”

没错,其实江暮白一直都知道,所谓的亭玉,其实是魔界之人。

四个月前,也就是在仙门大会开始之前,萧逐眠也是和今天一样,约他到望峰亭来饮酒叙旧。

萧逐眠忽然就对江暮白说:“江暮白,我看你平时也挺孤单的,不如我送一个人陪陪你如何?”

江暮白:“?”

紧接着萧逐眠又说:“保证乖巧又美貌,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你要好好待他。”

语气像极了买卖人口的老鸨。

江暮白翻了个白眼:“我北沧派是修行之地,不是烟花之地。”

后来萧逐眠就摊牌说,其实是有个人要他帮忙照顾,可当时萧逐眠却未跟他言明萧寻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不会对云梦泽有什么危害。

江暮白没有疑迟立刻便答应了,问萧逐眠此人叫什么长什么样,萧逐眠只说,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了。

直到试炼大会那天,他也确实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只听耳边响起萧逐眠的声音:“我听说了,萧辰最近频频将手伸到云梦泽,接连破坏你们五派的镇山之宝,可我却无能为力了。”

“自从阿月走了之后,我再无心修炼,也甚少接管魔界中事。久而久之,我那好儿子,好弟弟,好侄儿,就迫不及待地想替我接手了。”

“而且我知道,阿年他,定然也是已经成功将九幽冥典练到第九层了,不然如今他定然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我了解他的性子。”

江暮白说道:“我可以帮你。”

萧逐眠扬起一丝温和地微笑,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此事你不能参与其中,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已经答应帮我照顾好阿寻了,不必再为我牵连。作为朋友,能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

“你只需要置身事外,就当听我发发牢骚就好。今日我与你说的所有事情,都不要告诉阿寻。不然他一定会整日担心,意气用事跑回魔界,届时他可能就危险了。”

江暮白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萧逐眠好像有些不对劲。

“你可知道,我为何宁愿将阿寻认作义子,也不愿认那萧怀瑾当成我的儿子?不,萧怀瑾是我儿子,他不是。”

这话听得江暮白是云里雾里,他儿子不就是萧怀瑾,萧怀瑾不就是他儿子吗?

萧逐眠苦笑一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与阿月的儿子,也许在他出生那天就死了,又或许是,不知道在这世上哪个角落里生活。”

“你的意思是,令郎当年是被调包了,现在这个萧怀瑾是假的?”

江暮白说不吃惊那是假的,因为他见过萧怀瑾,和萧逐眠不说有五分像,三四分也是有的。

“你觉得我荒谬也好,是我为自己不负责任找的开脱借口也好,那个人,一点也不像我和阿月的孩子!”

萧逐眠抬头望着天边悬挂的明月,心突然就像被锤子猛砸了一下,眼角不自觉的流下了两行清泪。

有一次他鼓起勇气,偷偷去看过萧怀瑾,发现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可整个五官里却没有一点夏风月的相似之处,他便起了疑心。

当年夏风月的确是因难产去世,他亲自确认后悲痛欲绝,没有正眼看过刚出生的萧怀瑾,自然也不知道萧怀瑾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征。

虽然仅凭直觉下定论是非常不可靠的,可每每他见到萧怀瑾,心中也当真没生出过一丝孺慕之情。

时间越长,萧逐眠就越是发现,萧怀瑾不仅仅是外貌与夏风月毫无关联,就连性格也与他们夫妻二人大相径庭。

“后来我想过去找当初给阿月接生的稳婆,问问她那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征。可惜凡人命数太短,当我再次回到人间找到他们家时,那稳婆早已过世多年,我唯一的线索也没了。”

萧逐眠再次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风轻云淡地说道:“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线索,也许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不肯承认这样的人居然是我和阿月儿子罢了。”

“阿年他想要我这魔君之位,那我就给他,只是阿寻他……好在你是个可靠之人,值得托付!他既然说自己叫亭玉,就说明,他现在已经有面对过去的勇气了。”

“上次在风月山见到他,我看得出来,他在你的北沧派,生活得很自在。魔界,不适合他,或许……也不适合我。”

江暮白认识萧逐眠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怅然若失,见多年好友陷入困境,他怎会袖手旁观?

“你若想杀了萧逐年父子,我可以帮你。”

萧逐眠了然,江暮白和多年前的白姝一样,是他最志同道合的两个朋友。

只是仙魔两界本就水火不相容,仙魔契约维持到现在已经是日暮途穷,若是再让人发现他们居然交情甚笃,后果不堪设想。

三百年前已经死了一个白姝了,现在完全没必要再让江暮白以身涉险。

萧逐眠笑道:“放心,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需要照顾好阿寻,那孩子脾气倔,喜欢和自己较劲,缺少关爱。你一定要多开导开导他,多陪陪他。”

“记住,今后没有萧寻,只有亭玉。”

“其实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我与你相识于这望峰亭,我们一同赏了两百年的景,喝了两百年的酒,如今道别还能在这望峰亭小酌几杯,岂不乐哉?”

“我萧逐眠,此生有一个两心相交的妻子,两个志同道合的挚友,一个孝顺懂事的义子,夫复何求啊?”

双人端起酒杯轻碰,或许他们都知道,这次的饮酒赏月,恐怕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江暮白将酒壶中的最后一点酒倒在杯中,仰头再次灌入喉中,辛辣的味道却将他的神智刺激得更加清醒。

萧逐眠与他敬完最后一杯酒就离开了,今日萧逐眠给他透露了太多消息,让他有些难以消化。

他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山顶吹来的凉风,可心中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良久,他忽地睁开双眸,起身离开望峰亭。

今后,仙魔两界不再是一片祥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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