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苍妄十二年正月廿一,仙门围剿苍妄城。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阡陌上仙寒千墨手刃苍妄城主风扶摇,于是十恶不赦的魔君至此身死道陨。
世人争相道贺,皆大欢喜。
……
雪落无声。
残垣断壁之下,风扶摇的手指动了一下。
他将眼睑拉开一点,适应半晌,才觉那光线不再刺眼。
他眨掉眼睫上的积雪,稍稍转了一下头。
不可一世的魔君就这么死了?不可能的。
他是九命灵猫之子。不过一命,失了便失了。
七岁那年,他被仇家杀害,美其名曰斩草除根。血溅三尺,他满门皆作了亡魂,唯有他与母亲在累累尸骨中死而复生。
后来的五年里,他们饿死街头三次。第三次之后,母亲再也没活过来。
自十二岁拜入师门起,他便再没死过。
直到二十二岁,他因魔族身份的暴露,被师父一剑捅进心口,亦从师门除名。
再直到先前,他在寒千墨凛冽的剑意里死去,又于残垣断壁中复生。
这么算下来,他倒还剩三命。
雪在他身上积了薄薄一层。他渐渐觉出了冷意,运功将周身寒气尽数化去。
心口的剑伤虽愈合了,却还在隐隐作痛。
寒千墨真是……大义凛然啊。
他扯了一下唇角,透出抹讥讽。
寒千墨将苍妄城一战对人间的损失降到最低,却得采用最狠的手段,剑下哪有活口。世人皆道阡陌上仙心系苍生,称赞他凛然大义。
大义么,冷血罢了。
风扶摇支起身子,有些艰难地爬起。
天地间好似一派荒芜,满目疮痍。
他想起七岁那年,他从亲人腐烂的尸堆里支起身子。母亲满脸污垢,却用擦干净的手握住了他。他满面呆滞,空洞地由着母亲扶起。那一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亦想起十二岁那年,他饿死又饿醒,再睁眼,有个白衣人蹲在他身侧,玉琢般的手朝他递了一个馒头。他后来才知道那人是蓬莱的寒千墨,世人称他为阡陌上仙。
只是现在没人扶他,也没人给他递吃的。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
风扶摇将周身雪拂去大半,便剩了半身干涸的血迹。
他做魔君的时候,宫里什么没有,他要什么便让人取了来,从不用随身带着。以至于他如今打开储物袋,竟没找到一套自己弱冠后购置的衣衫。
只能找到几套少年时期的蓬莱弟子服,虽干净如新,却十多年没穿过了。
他拣了一套换上,倒有几分当年的感觉了。
风扶摇十二岁拜入蓬莱,赐名扶摇。
他的本名叫璇玑。世人提到他,都是风扶摇,苍妄城主风扶摇,魔君风扶摇。风璇玑这个名字,他已五年没用了。
蓬莱众人皆说,当伏妖诛魔,还世间太平。
灭门时他虽年幼,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父从魔、母从妖。于是他很是不解,去问师长,仙人为何要伏妖诛魔。
师长皆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反问道,妖族与魔族为祸苍生,是十恶不赦之人,难道不该杀么?
唯有一个人,一双眼无波无澜地看向他,轻声道:
“妖魔亦分善恶,恶者当诛。”
于是,就为了那句“妖魔亦分善恶”,他打定主意要跟着那人学习。他死缠烂打地要拜那人为师,死心塌地地跟了那人十年。
朝夕相处、十年相伴,却换来了那人用他自己的诛魔剑,一剑捅进了他的心口。
端的是冷血绝情。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杀寒千墨。他想把剑捅进那个人的心口,让他看看什么才叫十恶不赦的魔族。
风扶摇在废墟之中缓然独行,踏过沙石不发出半点声响。那些倒塌的、腐烂的、粉骨碎身的,都覆上一层白雪。
不尽沧桑。
风扶摇似是想起了什么,将指搭在面上。皮肤光滑,好端端的一张脸。
他那张脸在做魔君的时候毁容过,后来的十几年里他一直戴着面具。世人以为他是不愿露面,却不知那面具下是一张伤痕纵横交错、皮肤烂可见骨的脸。
重生就是好,脸也重新长了。
“风扶摇。”
有人唤他,音色软糯,却空灵得不像话。
他侧首,望见一旁的断壁上站了个黑衣的少女,一双殷红的眼里浮沉着颜色更深些的月牙。那人蓦然出现,竟半丝气息也没透出来。
他引神识去探,却什么也没探出来。他的神识压根感知不到这人的存在,好似她只是他的一个幻觉罢了。
这人危险得紧。若她真想做什么,风扶摇挡不了。
他直觉这人是个厉害角色,只是各家神谱、仙谱他翻来覆去背了几遍,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你是谁?”
少女偏了一下头,道:
“我叫谢不归。”
谢不归。
天界,人界,冥界,共组成轮回的三界。
人界五道并立,各显神通。妖道是人界万本之源,妖道生人道,人道生仙鬼二道,仙道接天界,鬼道接冥界,魔道由仙道一念而生。
三界之外又有不入轮回的四大秘境,只是风扶摇此生都未去过其一。
人死后魂魄入冥界,于轮回池转世重生。冥界的界主唤作石三生,其无父无母、石生地成,是三生石集冥界之阴气而生。
神族居于天界,掌三界秩序。而天界的界主便唤作谢不归,九岁起执掌天界,而今堪堪七年。只是天上一日、人间千年,她存在的时间早不止百万年。
无须怀疑是本尊或是冒名者。
她那点非仙非魔、非人非鬼的气质,若不是天界神族,又能是什么?
她那辨别不出、捉摸不透的气息,若不是这位仙谱神谱上皆无名姓的天界界主,又能是谁?
若是常人,定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引来这么个角色,或许满脑子都是空白。若是厉害点的,还能处变不惊、冷静思考。
但风扶摇不同,他是个疯子,他只会发疯。
“终于看见了……”
他指着自己,笑得丧心病狂。
“天界的神族终于看见我们了!
为何啊……为何啊……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魔族,为什么有人生来就天道难容?”
为何他是魔族,他就该满门被灭、斩草除根?
为何他是魔族,他就不该修仙?他苦练十年,仙术依旧不能长进,最终成了蓬莱的废物。
为何他是魔族,他就该死,师父就要杀他,就要逐他出师门?
为何?
不知何时又飞起了雪,不规则的白色一团一团地落。那雪不像柳絮,倒像是盐,往他的伤口洒了一把盐。
何来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差可拟!
“哪有魔族的说法,不过是世人的杜撰罢了。”
谢不归面无表情,一如当年那个说出“妖魔亦分善恶”的白衣人。
“魔是一道,而非一族。”
她站在雪的间隙,没有雪挨得到她。遗世独立、未染纤尘。
“可你们从来不是这样想的。”
风扶摇笑着笑着,又有一点亮光从眼角滑过脸庞。
其实很痛,一剑穿心真的很痛。他被寒千墨杀了两次,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
“说什么妖魔亦分善恶。说得好听,发现魔族,还是要杀……为何,为何啊?为何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这就是你们这些神仙、你们这些伪君子,这就是你们的真面目么?”
他不指望谢不归能给出一个说法,只单纯地宣泄着。
“你是风琥珀之子,本名风璇玑。”
谢不归的语气无波无澜。
“猫生孩子总是一胎三四个,你那胎却只你一个,因为你尚在母亲腹中便吞噬了你的兄弟。襁褓中的你便以‘魔婴’之称名震魔道。”
风扶摇一怔。
那些尘封的往事,若是没人深挖,也许要永远深埋在他的记忆之中。如今谢不归乍然提起,他脑中便有了电光火石间的猛然顿悟。
“你三岁便开始有意识地杀人,并以此为乐。四年来你的剑下已有数百无辜亡魂。死在你手上的冤魂数量之大,九条命也不够你还。”
谢不归卷卷唇角,而风扶摇的脸色已十分精彩。
他想起来了,那些被他忘记,或者说压在潜意识里不愿回想的,都在这一刻想起来了。
“寒千墨知你是风璇玑,亦知你此生作恶多端。故他杀了你,将你从师门除名。”
她字字诛心。风扶摇听着,字字入耳,又字字浑浑噩噩。
“妖魔亦分善恶,恶者当诛。很不幸,你便是恶者。”
——妖魔亦分善恶,恶者当诛。很不幸,你便是恶者。
他只见了世人对他的恶,却没见他对世人的恶。人间皆道他十恶不赦,他一笑了之,却没想过这四个字是多少冤魂生生堆砌出来的。
谢不归轻声问:
“还觉得不公么?还觉得你生来就天道难容么?还觉得神仙都是伪君子么?”
还觉得不公么?
还觉得你生来就天道难容么?
还觉得神仙都是伪君子么?
风扶摇试图辩解,用他那可笑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我何尝没想过从善,只是魔族的体质本就不适合修仙。无论我怎样努力,修为也不会有丝毫长进。”
修为不进,他便是蓬莱永远的废物,师父便会永远对他失望。
谢不归扯扯唇角:
“你本就心有杂念。我且问你,十年下来,你无情道碎了几次?”
那些不可说的、不敢猜的,他统统自欺欺人地归结为魔族体质不适合修仙,从来没有,或者说从来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他骗着自己,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于是他相信了,于是他心中只剩了一个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
“寒千墨杀了你,然后你做了什么?你不思悔改,反而入了魔道,你斩杀魔君别枝,自己夺了魔君之位。别枝是当年屠你满门之人,可他并无家室、亦无后人,为了复仇你屠了满城人,改城名为苍妄,自称风扶摇。苍妄城主的恶名就是那时候传遍人间的。”
谢不归淡声叙述着。
风扶摇垂着眸,眼瞳落在眼睫投下的阴影里。
屠城之时,少年歇斯底里的怒骂、妇孺绝望无助的哭喊,在他耳边萦绕着,久久不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可怜的。他七岁满门被屠,颠沛流离五年、饿死街头三次,拜师后难以入道,成了蓬莱的笑柄,又因身份被师父杀死、从师门除名,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快活日子,又被仙门围剿。
他一直愤懑世事不公,其实这世事向来公正。
最后,他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你是可造之材,若心向善,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谢不归的最后一句话。
风扶摇再抬眸,天地间已不见谢不归的身影。
她凭空消失了。
而苍妄城的残垣断壁之上,他着蓬莱弟子服饰,雪落了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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