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多年前离开斜月三星洞，他再未见过菩提祖师，花果山大劫和带黛玉回去的时候，都是只见气息声音，不见恩师容颜。

这么多年，再见他，还是当年的模样。

“师父……”悟空情真意切的唤道。

菩提祖师却没有多余情绪，他面沉如渊，瞳孔冷的让人发颤。

“本座问你，为何要修习长生不老之术？”

黑暗中菩提祖师手持拂尘，一拂尘打在悟空身边，震起点点浮尘。

“师父问，徒弟必答的无保留。”悟空虔诚一拜，抹了抹眼泪，认真答道，“昔年花果山中众猴儿相聚玩乐，吃果子饮泉水，众猴奉我为王，好不快活。”

悟空回忆过往，面露微笑，但很快又面色凝重：“但很快，徒弟见到了老病死的猴儿，方知道世间千万生灵，有死有生，避不开五行三界里最基础的规则，因果大劫。那时有人告诉我，世间有长生不老之术，若能习得，便可脱离轮回。”

“徒弟不愿被轮回因果所制，所以漂洋过海来学艺。”悟空跪倒在地。

“你不愿被轮回因果困住，又为何干涉他人轮回因果？”菩提祖师又是一拂尘，重重打在地面，在黑暗中震起回响。

“师父是指花果山众猴？”悟空惨然一笑，闭上眼，“那是徒儿带来的因果劫数，自然当由俺来结束。”

他是天地灵气生的灵猴，得天独厚，天赋惊人，岂是普通猴儿能比。他先在斜月三星洞修行道法，又习得通天本领，随后铸下大错，再补错取西经。这一路的经历让他有足够的本事去对抗轮回，跳出三界与天地同寿。

但花果山的猴子顶多比普通猴子多几分灵气，它们本质上还是普通生灵，偶有几个成精成妖的，也躲不开因果制裁。

悟空私自去地府生死簿划了它们的名字，留猴儿们永生，没有考虑过心性，才会让它们生不如死。

“本座是说，因果轮回本不该存在，时间亦不该存在。若世上没有什么层级阶梯，每个生灵都有永生的权利，这样的话，花果山的猴儿们不会再死一次，也不会长时间活着生不如死。”菩提祖师将拂尘抱回怀里，眼里似有暗示。

“……”悟空皱眉。

“当今世界，小鱼吃虾米，大鱼吃小鱼，动物比人低等，人比仙低等，仙又比神佛低等。”

“而神佛，也受制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因果。”菩提祖师伸出手，在虚空摩挲。

“你在我这待了十年，可曾想过，因果到底该不该存在？若它不存在，若世间众生平等，那时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众生各安其乐，不互相残害。正如你花果山的猴子猴孙，它们永生永世在山上，不多思虑，只快快乐乐的吃喝玩乐，不被因果限制，这样不好吗？”菩提祖师循循善诱。

“不好。”悟空站起身，直直的盯着他。

“哦？”幻境中的菩提祖师被他盯的心绪微乱，但又很快调整好。

“传言西方极乐世界便如此，只有快乐幸福，无痛苦折磨。但俺老孙只问一句，若没有苦痛，你怎知何为快乐幸福，何为该珍惜珍视之物？”悟空眼中火光大起。

“不知便不知，起码安宁平和。”菩提祖师躲开他的目光。

“师父。”悟空唤道。

“嗯？……”

悟空闪身上前，从耳中掏出金箍棒，狠狠砸下，将幻境中的菩提祖师打了稀巴烂，红的绿的白的飞溅的到处都是。

金箍棒砸碎“菩提祖师”刹那，悟空心底是罕见的平静，就像打碎一件没有灵魂的瓷器。

而后，世界再次崩塌。

这一次，他站在云端，脚下是滚滚红尘。人间万家灯火通明，两边街巷繁花似锦，百姓安居乐业。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没有猜疑，没有怒火，也没有生离死别。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幸福安详的笑容，每个人都对目前的生活十分满意，甚至他们嘴角笑容弧度都分毫不差，像是被同一只手画上去的。

“悟空，看到了吗，这便是真正的极乐欢喜。无悲无惧，无忧无怖。”观世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温柔慈悲。

悟空心底漫起一阵烦躁，他感到身上有异样，猛的低头，发现自己竟披着唐僧的锦斓袈裟，手持九环锡杖，一副成佛成圣的佛陀模样。

“悟空，你已成佛，众生也成佛，你抬头所见，大家都是佛。”唐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低低一声笑，他又说道，“佛法本质便是带领众生进入这一层，现下菩萨已经做到，你又有何不满意？”

悟空猛的回头，见唐僧端坐莲台，一如当年讲经说法时的面容祥和，他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有圆满欢喜。

但悟空敏锐的捕捉到他眼底一丝空洞。

“师父！你……”悟空伸手触碰，唐僧却如泥胎木雕，一动不动。

“悟空，你已成佛，又有何不满意？”唐僧笑着重复一遍，眼中僵硬空洞更加明显。

悟空心口发寒，茫然看向四周。

八戒，沙僧，白龙马，乃至满天神佛，全都如出一辙的微笑，眼底一点空洞僵直，错落有序的飘在云端，比艺术展还要精美几分。

“这便是你的极乐世界？剥去自由思想，把众生制成提线木偶，这就是你的慈悲？”悟空怒极反笑。

“他们很快乐。没有痛苦，没有执念，没有因果纠缠，也不会再入因果，永生永世，欢喜安宁。”观世音出现在云端，她长发随风飞舞，在空中与云卷在一起，绝美不可挡。

“菩萨疯了，便不是菩萨，便也该入轮回！”悟空暴怒，闪身冲向她，一棒打去，没碰着观世音，却见眼前虚假的神佛金身通通打碎。

悟空斜睨一眼，冷笑出声：“俺老孙在无间佛堂便砸过一次神佛金像，看来你知道我上次没尽兴，又送俺一次尽兴的机会……”

突然，神佛碎片落入人间，竟化作无数凡人的面孔。

有被妖怪吞噬的孩童，有战火中惨死的百姓，还有因天灾**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他们哭喊着，痛呼着，生不如死的呐喊：“大圣，大圣，救救我们……”

悟空手一僵。

“这是下三局命格的人，本该苦难一生，就是因为前世前前世作孽，报应到这辈子。”观世音白衣胜雪，目光悲悯，“你打破的，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其实你也不赞同因果轮回，正如绛珠仙子……”观世音一摆手。

一个像羽毛般轻盈的女子出现在云间，她面如芙蓉肤若白玉，一回眸，那愁绪便如烟雨朦胧将悟空笼罩。她身带仙气，又带几分病容，与黛玉八分相似。

是前世的绛珠仙子。

悟空愣怔一瞬间，闭上眼转过身。

“她不是林黛玉。”

“为何闭眼，随我来看看，若真正按照因果走势，她当如何？”观世音的声音离悟空很近。

悟空鬼使神差的睁开眼。

西方灵河绛珠草初生，神瑛侍者为她浇灌，助她成仙，成仙后需理清前尘恩仇，便以泪还恩。她随神瑛侍者一同下凡，化身林黛玉，以泪报灌溉之恩。

贾宝玉是神瑛侍者要走的路，他的未来没有黛玉，他在大观园玩闹，看贾府兴看贾府败，最终娶宝钗，又出家云游天下。

而黛玉，泪尽而亡。

悟空更怒。

“若不是你干涉，她还完泪，便该回太虚幻境了。”观世音道。

“俺老孙还当你有何高见呢，原来全是放屁！”悟空将金箍棒狠狠扎在地面，他落入人间，走过那一个个哭爹喊娘痛不欲生的人群。

见他出言粗鄙，观世音有一瞬间脸变色，但很快又收住了。

“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与你倒是一路货色，一个以慈悲为名控制众生，一个以历练为由折磨仙子们，归根结底是为了一己私欲。”悟空看也不看周围的人。

“你说让他们幸福欢喜，可在我看来，成为只知道喜乐的木偶，连痛苦的资格都被剥夺，他们成了你菩提树上千面之一，这辈子……不，生生世世都凝固在虚假的‘极乐’里。”

“这不是救赎。”悟空咬牙，“这是囚禁！”

他猛地抬头，火眼金睛迸发金光，直刺观世音：“菩萨，你口口声声说慈悲，可你的慈悲，不过是把三界都变成你的傀儡！”

观世音微微蹙眉，似有失望：“悟空，你终究不懂。”

她抬手一挥，幻境再变。

悟空又回到了花果山。但这次没有尸山血海，没有互相残杀的猴子猴孙。只有他自己。

他站在水帘洞前，看着水中倒影。

水中映出的，竟是一张和观世音一模一样的慈悲面容。

水中倒影开口：“悟空，你会明白我的。”

那张与观世音相同的面孔泛起悲悯笑意，眼角却渗出几滴五色水：“你曾经戴上金箍，要杀唐僧，要杀我，虽然因疼痛屈服，但也嚷嚷着要保唐僧一路顺遂，杀尽那一路的妖魔鬼怪。那时的你，与我有何不同？”

悟空一身猴毛炸起，金箍棒死死握在手中，却半天挥不出去。水潭沸腾起来，过去的记忆碎片从心底浮现出来。

五百年前他身披黄金锁子甲，头戴凤翅紫金冠，大闹天宫，乱战人间，为所欲为，杀生何止千百。而后被困炼丹炉中，诅咒诸天神佛，仇恨从心底涌出，通天的怒焰比三昧真火还炎热几分。再后来压在五指山下，啃石头，咽泥巴，对如来，对灵山，乃至仙界恨之入骨……

“慈悲与偏执，一线之隔。”倒影的自己连声音都要和观世音一样，“你早就看出仙妖勾结，若你在路上不问后路的将所有妖魔杀尽，如今当如何？若你看出所谓的西天取经只是一场虚假的试炼，你这么痛恨虚假，为何不干脆一起摧毁？”

“在你心中，这些事你做得，旁人做不得，今天你若在我的位置，又当如何？”观世音冷声道。

悟空一阵头疼。

而眼前潭水突然化作水镜，无数碎片飞上高空，映出千万个孙悟空。

大闹天宫的混世妖王，取经路上棒杀强盗的暴戾行者，还有刚才在幻境中掐死唐僧的弑师恶徒。

水镜将他过往恶行都放出来。

“谈因果？若因果当真平等对待众生，就该先让你尝尝噬心之痛。”观世音冷笑一声，真身从破碎的镜面走出，衣袂飘摇，一甩玉净瓶，柳枝借着共工水镜带起的清水疯狂生长，将悟空的双脚死死缠住。

“你破得了幻境，破得了自己的本心吗？”

悟空回到现实，跪倒在地。

菩提树上一叠一叠的人脸开始齐声诵经，经声似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冲向悟空，将他冲的头晕眼花，他双手摁在地面，惊觉自己动弹不得。他脚下的土地正在软化，菩提树的五色根系顺着他的腿攀附而上。

悟空的腿被根系碰到，立刻浮现出木质纹理。

“悟空，今天你理解不了我，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我先让你与菩提树共生，待你成为树上新生佛陀，便会知道，我是对的。”

悟空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一点丢失，曾经萦绕心头的怒火烟消云散，曾经因黛玉离去而生出的痛苦悲伤也快记不得滋味。与她在一起的快乐幸福，与师兄弟在一起斗嘴的又气又喜的情绪。

好像都要消失了……

“放……放开俺老孙……”悟空抱住金箍棒，用尽全身劲力去抵抗五色根系的入侵。

突然，一阵温和的白光笼罩在他身上，悟空身心一震，清醒许多。

黛玉踩在菩提树上，手中宝珠纹发出温柔的白光，她仰面看着空中五色云，眼中有几分决绝。

“唉……”黛玉眼角划过一滴泪，又垂头看了看悟空，似乎有话想说，但她收起气力，将一身精神集中在手背。

白光更加绚烂，将五色云的阴霾都盖去不少。

“那是……”观世音睁大眼，露出惊愕的神情。

“黍米之珠？！”

昔年元始天尊降世说法，引得十方世界神佛仙妖甚至亿国男男女女来听经，导致土地下陷，阎府垂危。元始天尊悬起黍米之珠，将他们都纳入珠中。

黍米之珠，带人离地五丈，超脱五欲之外，可绝一切苦厄。

确实是应对菩提树的最好法器。

观世音又平复神情。

“这宝珠确是创世神器，虽不知你从何得来，但以你的修为，发挥不得万分之一。强行抗衡，只会白白送了性命。”观世音悲悯的看着黛玉，双手合十，微微垂眸，“还是顺应天命，与我同入极乐吧。”

“菩萨也信天命？我以为菩萨会说，自己就是天。”黛玉微微一笑，有些留恋的看了悟空一眼，接着义无反顾的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毫不犹豫的扎进心口。

“黛玉！”悟空一声惊呼，恨自己起不了身，只看她单薄的身影在菩提树上摇摇欲坠。

她没有元始天尊的修为，只能以本命精血引出黍米之珠的能量。

“散尽本命精血，你会……”观世音有些失态。

“魂飞魄散？”黛玉轻笑一声，嘴角溢出点点殷红，她用尽全力摇摇头，“我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当一个只会傻笑欢喜的提线木偶。”

黍米之珠吸尽精血，从黛玉手中飞出，直冲云霄，白光尽射，将菩提树连根拔起，将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吸入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