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念是被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望无垠的夜空,朦胧的月光被层层叠叠的乌云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皱了下眉,想起身观察这是何处,却发现身体像是被千万根锈钉钉死了这个地上,只稍微抬了下手指,剧痛便从指尖炸开,顺着经脉烧遍全身。
沈清念咬紧牙齿,以手撑地试图再次起身,手指却陷进了松软的土里,自指缝间渗出暗红的泥浆,像是有一具枯骨被他碰碎,发出一道“咔嚓”的声响,身后的悉悉索索的咀嚼声也跟着停了下来。
一瞬间万物寂静。
沈清念忍着剧痛转过头,便觉更为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远处是堆积如山的乱尸残骸。尸山的最上方趴伏着一只畸形的小鬼,嘴里咬着块未嚼完的生肉,正警惕的望着他。
小鬼很小,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孩童模样,头很大身体却很纤细且没有胳膊,魂灵忽隐忽现的,应是刚化型,还没什么魂力,所以连腐烂的尸身也啃的开心。
一人一鬼四目相对,它见沈清念似乎并不怕自己,歪了下头呲牙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来。
…真丑。
沈清念睨了它一眼,掐了个诀想打散这丝阴魂,一抬手竟发现使不出丝毫灵力。
怎么回事?
沈清念盯着抬起的手臂,上面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他的目光却瞬间凝住,这不是他的手!
似乎想到什么,沈清念晃了下神。
眼前一瞬间浮现出九幽雪域下深不见底的万丈冰川,他曾被关在万丈冰川之下近百年,后来……也死在了那里。
是了,他已经死了。
沈清念闭上眼睛。
任由往事汹涌如潮水般奔涌而来,将他淹没。
他皱着眉头,陷入了遥远冗长的回忆中,很久都没有再动……
——
直到身体被拖动在地上摩擦时牵动了伤口,疼痛让沈清念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旁啃的满嘴鲜血的小鬼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此时正费劲的咬着他的衣衫,试图拖动他的身体,一边拖嘴里还一边呢喃着:“储备粮,嘿嘿…储备粮……”
“……”
放肆!
沈清念本就心绪不稳,此刻恨不能立刻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打个灰飞烟灭,却苦于体内无灵力运转,只好作罢。
破罐子破摔般躺平任那小鬼继续搬弄。
思绪再次回转,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转生在这具身体里。
沈清念想起生前,他因不甘被关在九幽雪域,在师尊无暇分身之际,决定逆天而行,强行飞升,引来浩天雷劫。
最终魂飞魄散,死的不能再死。
又怎会在此间醒来?
还霸占了别人身体。
沈清念想不通这其中的因果,暗暗检查一番才发现此身不但体身无外物,竟连外衣都被扒了,沈清念尤不死心,摸索良久才在中衣袖口内侧的暗兜里找到一个物件。
他摸出看了一眼,是枚残缺的发簪,只剩下一半的花朵隐约能看出是洛神花的形状,朱红色的花瓣上隐隐有魔气缠绕。
洛神花乃魔界神花。
莫非此身生前是位魔修?
沈清念使用禁术探入灵府中查探了一番,良久才睁开眼睛。
这确实是一个修行者的身体,却仙脉被废,灵府被毁,也不知生前经历了怎样惨绝人寰的遭遇。
思索片刻,沈清念咬破手指,轻念咒术,抬手在自己眉心画了个阵法,闭上眼睛去感受了片刻,眉头却越皱越深,最后竟一口血吐了出来。
沈清念忍下被反噬的痛,他抹掉嘴角的血,不死心的用血再次启动了术法,即便这次已格外小心,最后依然被反噬了。
三次过后。
沈清念终于看完了这具身体主人的生平,因阵法无灵力支撑,沈清念看的模模糊糊,但也大致明白了自己为何会重生。
……原来这具身体竟是他当年封印在净河中的爱魄。
爱魄欲念过重,哪怕因缘际会转世成人,也因缺陷而不得善终。
因果循环,这是他当年种下的因。
说起来,那是发生在四百多年前的事了,沈清念也说不清是何年何月,只记得漫长而清苦的修行中有那么一日,他心血来潮问师尊为何给自己取名为清念。
“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
沈清念在家时就不爱读书,琢磨了半晌,也没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又跑去问师尊。
京纾静默了良久,才说: “你凡俗杂念过重,需心地清明,心念清净。”
他当时年纪小不服气,觉得师尊这是对自己有偏见。
但,此后不久沈清念确实在修行上遇到了瓶颈。
自入仙门以来,他一直顺风顺水,仙资顶绝,在同辈中位列第一。
过惯了被他人推崇备至的日子,时间久了沈清念便越发不想在同门师兄弟中落得下乘。
他想突破瓶颈,几经波折后,选择了剑走偏锋。
沈清念抽离了自己的爱魄,师傅说他贪恋情感,杂念过重,他便取出三魂七魄中的爱魄,封印在了净河,此后果然仙道顺遂。
一百五十前沈清念强行飞升,引来浩天雷劫,身死魂灭。
他死后,净河的封印自然也不复存在,而这完好的一魄应当就是那个时候飘到人间的。
沈清念早已修成仙身,魂力自然非常人能比,没想到这一魄会阴差阳错转世成人,成了虢罗城内清云宗掌门之子——林承辞。
因魂魄不全,林承辞自小学东西很慢,但好在他在修行一途上事半功倍,竟能修成仙脉,便也弥补了这一缺点。
七年前,青云宗掌门夫妇不幸遇难,林承辞经此打击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性情也变得越来越沉寂,于修行一道上更是险些走火入魔,被反噬的重伤不起。
青云宗并非修仙大派,药物稀缺。
他便独自下山买过几次药,便也是这番机遇,让他认识了一个女子。
从此,他与这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有了心上人。
可林承辞不知道,他与旁人是不同的。
来这人世一遭,所有情感,得到过…他便永远都放不下,割舍不掉。
那是执念,一种属于爱魄的执念。
于旁人而言,时间也许是良药,不论失去时多伤心,多撕心裂肺,时间久了那些伤口自然而然便会愈合,便是放不下,也能重新开始生活。
可对他来说,时间只会让执念越来越深。
他看不开,放不下,舍不掉。
那些感情会转化成利剑,将他伤到体无完肤,直至逐渐疯魔。
所以后来他才会失去理智,即便知道那女子是魔族后,也愿意相信她,最终被其蛊惑着盗取师门法宝。
不曾想事成后,那女子竟转头便将他出卖。
青云宗自然容不下他这个与魔族勾结,偷盗师门的叛徒。又恐他修有仙脉,若是一朝入魔,便是又一强敌。于是便将他仙脉毁去,逐出师门,留这一命还是念着前任掌门福泽深厚,不忍让林氏一脉断绝。
林承辞离开师门后便打算去找那魔族女子讨个说法,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找了很久,浑浑噩噩间便来到了这处乱葬岗,于这尸山血海间断了气。
魔族——
沈清念睁开眼睛,擦掉嘴角的血。
自青云宗掌门夫妇离世后,这几年林承辞几乎足不出户,沈清念能得到的信息很少,便说这个骗他感情又害他被逐出师门的魔族。
两百多年前,仙门三派四族联手将魔族几乎灭绝,在签订了盟约后,其余魔族便迁徙万里躲避在封冶境内。
师尊说过,盟约期限千年。
而今不过才过去两百多年,何以又有能力出来为祸人间?
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沈清念扶了扶眉心,想将羌夜召唤出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后便被否决了。
羌夜是他的佩剑,剑灵已修成人身。但召他出来势必会被师尊发现自己还活在这人世间,他不想见到师尊。
身旁已无可用之人。
沈清念只好将目光转向一旁满嘴鲜血的小鬼那里。
有些嫌弃,不过聊胜于无,只好先收下这大头小鬼了。
哼哧哼哧搬运粮食的小鬼停下来休息时才发现自己的‘粮食’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它满脸疑惑的盯着沈清念看了一会,突然咧嘴一笑,沾满鲜血的嘴角恨不能咧到耳朵根,隐隐约约还能看到牙缝里卡着的肉末,滑稽又恐怖。
丑死了!沈清念嫌弃之心更甚。
他再次挤破手指,以血为引,在小鬼面前画了个阵法,小鬼似有所感,只是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阵法便已启动,瞬间便结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它禁锢住,小鬼刹那间便挣扎起来,呲着牙要撕破那张法网,只是它越挣扎那网便禁锢的越紧,到最后它的脸都疼的扭曲了起来,这才开口求饶,声音脆生生的透着尖锐:“哥哥,哥哥…放开我,疼……”
沈清念凝神观察了半晌,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见小鬼挣脱不了阵法,松了口气便晕了过去。
一直到拂晓将至,沈清念都没有醒来的迹象,那挣扎了大半夜的小鬼看着越来越亮的天际,心一横再次拿头去撞那张法网,嘴里发出呜咽的哭声。
沈清念被哭声吵醒时那小鬼的头已被阵法伤的面目全非,他皱了下眉又看了看天色,制止住已经发狂的小鬼便去撕衣服的下摆,他的衣服是被扒了的,只剩下白色的中衣,沈清念撕下长长一截。
那小鬼见他醒来,挣扎的更厉害了,嘶哑着嗓子喊叫:“放我出去!!”
食指上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沈清念再次将伤口撕破,带血的手指在撕下来的衣服上停顿了许久,沈清念才拧着眉画了几笔。
待符画好沈清念确认无误后便将符咒的一头绑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另外一头……小鬼没有胳膊,沈清念便制止住发狂的小鬼将另一头绑在了他的脖子上,同时嘴里念了一段咒语,只见那本来松松垮垮绑在腕上的符咒两端突然越收越紧,小鬼又开始挣扎起来,沈青念伸出一指抵在它的头上。
“静!”
小鬼知道他的厉害,便不敢再挣扎了。
慢慢的符咒化成了透明状,消失在二人之间。
契成!
沈清念拍了拍手,见小鬼正在仰着头看他,心情不错道:“以后你便任我差遣。”
小鬼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它盯着沈清念看了片刻,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日出将至,这具身体本就身受重伤,又经此一番折腾,需得休息,且鬼魂也无法行走在日光下。
沈清念将四周望了望,此处似乎是在一处山脚下,二人并未走出乱丧岗多远,倒是可以回去,那里阴气重,有让鬼魂躲避阳光的地方。
沈青念看着远处绵延的青山,有些眼熟,便抬手一指问道:“那山是哪里?”
小鬼想了一会,回他:“祁岭。”
祁岭……沈清念目光微动,此处竟靠近吟都?
那还真是巧了!
二人回到乱葬岗,小鬼找了个尸气浓郁的鬼瘴池躲避日光,沈清念便也在一旁躺了下来,闭目养神。
这具身体伤的不轻,只仙脉被废这一点,便不知要养上多少个时日。
好在此地距离吟都不远,修复仙脉之事要等到了吟都再做打算,至于眼下若想活着走出这个山谷,需得先养好外伤。
沈清念睁开眼睛,看向远处湛蓝的天空。
上天既让他得以再见日光,他便永远都有再次攀登顶峰的勇气。
与之相比,那些在暗处窥伺的魑魅魍魉,根本就不值一提。
沈清念的目光掠过躲避在鬼障池的小鬼,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再次合上了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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